第28章 峰回路转
今日一早,我们三人便整装待发前往临淄。
因着昨日使官已经办好了一切,是以今日只需递上文牒,待侯在宫门口的内监查阅过后便可进宫。在大殿的中门外,侍卫一一检查,确认我们没有携带兵器后,才让我们进了大殿。
又是一番礼尚往来、觥筹交错,我的腿都坐得有些麻了。宫女献舞之后,终于轮到我出场了。
“宇恒听闻太后患有头疾,便带了秦国的一位神医前来,希望能为太后分忧。”秦宇恒携我到大殿中央,我特意学红玉穿了一袭红衣,腰间别着方继元送给拾忆的玉佩,离着些距离,不知叶兰芝是否能看见。
方文王拿起酒杯遥对秦宇恒:“秦三殿下有心了,待宴席结束,寡人让皇后亲自带着这位神医去为太后诊治。”听到文王这话,我算是安了心,还好有机会可以和叶兰芝独处。
宴席过后,叶皇后身边的近侍宫女到秦国来使所住的行宫寻我,出门时正巧撞见秦宇恒和莫轩。看得出来,他俩的眼神里都存着担心,我冲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放心。
宫女将我带至皇后的寝宫,叶兰芝屏退宫人,邀我坐下。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屋内只点了两盏宫灯,她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良久,她终于开了口:“姑娘可否将你腰间的玉佩借我看看。”
我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递给叶兰芝,她拿过玉佩,在宫灯下细细看了许久,终是道:“我有一故友,也有这样一块玉佩。”
“皇后说的可是方继元。”
叶皇后拿着玉佩的手一顿,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继续道:“此次入宫,我便是为了救他而来。”
“你是说,他还活着?”叶兰芝脸上难掩的喜悦。
“是,他还活着,但是如今他身中蛊毒,若是不能解蛊,不日便会殒命,所以我想求皇后救他一命。”我俯身跪下,额头伏地。
叶兰芝将我扶起来:“你且说,要我如何救他。”
“唯有方继宇,才能解方继元的蛊。”
叶兰芝收回扶我的手:“你如何知道方继宇未死。”
“我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只是这蛊毒只有方继宇能解。我来,只是想赌一赌。”
“很庆幸,你赌赢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何人,为何愿意孤身犯险救他。”
“我不过一个路人,救他是一则是因为朋友的托付,二则也是因自己命途多舛,想与这命争上一争。”
为太后看完诊后,我便回了行宫,莫轩站在庭院里,今夜的月圆格外得亮,在他身上铺上了一层银霜。
“在等我?”我负手走到他身侧。
“事情可还顺利?”他未看我,一直仰着头看月。
“嗯,还算顺利吧。”我与他并肩站着,也抬头看月。
“阿沅。”
“嗯?”虽说上次我坠入莲池之时,他便这么叫过我,但今夜听到他如此唤我,脖颈还是麻麻的。
可唤完我,他又不说话,我狐疑地转头看他,他依旧望着月,我盯着他的侧颜看了一会儿,刚刚转回头,他便又唤了我一声。
“阿沅。”
“嗯?”我又转头看他,他却依旧默不作声。
“阿沅。”
我干脆直接绕到他面前,抬头望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俯首看我:“我在想该怎么说。”说完,他又抬头看着月亮。
良久,他道:“阿沅,你看这月,总是不能时时盈满,就像这人生总不能时时顺意。”
我依旧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点点头:“你说的是,然后呢?”
莫轩低头看我,浓黑的眸子牢牢地锁住我:“我初识你时,便觉得你聪慧、通透,可相处久了,却发现你其实并没有那么聪明,还时常犯傻。”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你虽看起来一副精明的样子,实则却是最古道热肠、不计回报之人,总是想帮别人得一个圆满的结局,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很多事不是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你这样总是把担子压在自己肩上,总有受不住的一天。”
我垂着眸不说话,生怕莫轩看到我眼中闪动的情绪。
“不管是为了彩彻的病,还是北边小院里那位,你都尽了全力。或许我没有资格这么说,毕竟彩彻是我的至亲之人,你救了她,我理应感激,可我却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毕竟有些事终是强求不来,你这一辈子不能总是为了别人活。”
酸涩的感觉从鼻梁漫至眼眶,胸腔里翻涌着太多的情绪。我这一生,确如莫轩所说,从未为自己活过,可命运捉弄,我注定要欠些还不清的债,我总为了他人之事费劲心力,大抵也是经历过太多的缺憾,总希望这世间能多些圆满。
“你不说话,是在生我的气么?”莫轩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这没来由的一问,打乱了我的感伤:“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在你没回来之前,我站在这里思索了良久,我要如何说,才能既让你懂得体谅自己,又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寡情之人。我说这些,并不是觉得你所做之事有何不妥,只是每每看到你因这些事让自己精疲力竭,我便有些心疼。若是你日后要做什么,大可告诉我,我也能相助你一二……”
我一时笑出声来,弯着眼看他:“所以这么晚了,你站在这庭院里等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莫轩点点头,我笑得更盛:“所以你叫了我三声,才道出所以然来,是因你怕你说了之后,我会觉得你是个寡情凉薄之人而生你的气?”
莫轩眼瞳闪烁,将头撇向一边,我踮起脚歪着脑袋看他,莫轩又将头撇向另一边,我又转向另一边看他。
他终是将脸转正看着我,四目相对,我说:“你同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今晚的月光柔柔的,荡进我孤寂已久的心。
第二日,叶兰芝派宫女请我去为太后看诊,临出门时,莫轩正巧在廊角处。我对宫女说有几句话想交代一下,宫女便去了行宫外等我。
我走到莫轩面前,同他说:“今日我要去禁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饭时不必等我。”
莫轩听到“禁狱”二字,眉头又蹙了起来,我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你不必担心,我是奉了皇谕,宫女还在外面等我去为太后看诊,我先去了。”
到了太后的永慈宫,我依着昨日一般为太后刺穴通络,一旁随侍的太医拿着笔记录我的行针之法。一套行针下来,太后道自己的头痛症缓解了许多,我又将调配好的药粉递给了宫女,嘱咐她每晚将药粉放入香炉之中。太后为人谨慎,让太医查验药粉,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让宫女收了起来。
“神医真是医术高超,本宫这头痛症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倒是你为本宫扎了两次针,便已清爽了许多。”太后端坐在榻上,带着宫里女人特有的笑容,一看便知笑意未到眼底。
“本宫已派人将皇后叫来,你且为她瞧瞧。”话音刚落,叶兰芝便来了,她恭敬地给太后请了安,退坐到一边。
“神医,皇室历来最重子嗣,皇后为一国之母,更是肩负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重任,可皇上与皇后成婚已半年有余,却一直未有龙嗣,请神医看看皇后身体究竟有何异样。”
太后这一番话,委实让我听得不大舒服,我偷偷留意了一下叶兰芝的神色,她面上倒是云淡风轻。
我缓步走过去为她把脉,她的脉象平和,并无病症。
“太后大可放心,皇后身体康健,我现在便为皇后开几幅调理的方子。”
“平日里珍贵的滋补药材没少往皇后宫里送,可她这肚子就是没个动静。”太后喝了一口茶,继续端坐在榻上。
我余光扫过叶兰芝,她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想起杜若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她,心里蓦地有些堵。
出了永慈宫,叶兰芝屏退宫人,与我单独行至廊桥上。
“本宫已拿到了皇上的手谕,岑侍卫会带你去禁狱,你有一炷香的时间说服方继宇。”
“多谢皇后。”我顿了顿,继续道,“不知我所托之事,会否让皇后在这如履薄冰的后宫更加举步维艰。”
“你无需为本宫操心,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方继宇心甘情愿地为他解蛊,本宫只能帮你这一次,若是你失败了,那他便是死路一条。”说完,叶兰芝便提步离开了,我往廊桥下看去,岑侍卫已等在台阶旁。
如果说天思衙给人的无形的压迫感,那禁狱便是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从我踏进这里那一刻,耳边便萦绕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穿过狭长的甬道,走过刺骨的石阶,终于到了禁狱最底层的水牢。
岑侍卫将我送到门口便停了下来,他跟说这里是方国的禁地,他不便进去,一炷香后他会来带我出去。
水牢同其他牢房不同,没有歇斯底里的惨叫,有的只是寒入骨髓的死寂,我想那个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双手被铁链束住的人,便是方继宇。
“方继宇。”我低声唤他,在这死寂的水牢里,仿佛大声说话都是一种过错。
他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是听见了却不想理会我,还是根本就未听见。
“我来,是为了方继元和红玉。”我继续道。
面前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来看我,长长的须发已让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目。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得像干涸的井水,许是太久没与人说话,咬字都显得吃力。
“我是他二人的朋友,来此只为求二皇子赐解蛊之法,二皇子若是有什么想达成的心愿,我定尽力帮你完成。”
方继宇没再说话,又低下了头。
因我不了解方继宇的脾气秉性,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他,反倒问不出解蛊之法,是以一直端着个虔诚的态度,可我发现无论我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我终于端不住了,索性坐在了水牢边。
“其实我知道,当你看到方继元为了红玉不顾一切之时,心里并不快活。你倒是希望方继元能像成王一些,希望他能把红玉抛出来领罪,这样你的报复看起来才更理所当然。”耳边传来铁链摩擦发出的声响,我暗道原来能撬动他心门的是这些话。
我继续道:“我提到方继元和红玉之事,你的第一反应是问我是谁,却并未讶异于他二人还活着,可见你早已知晓此事,既然你当初并未将他们二人置于死地,今日又为何不愿给他们一条生路。”
“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他终于又开了口。
我思忖片刻:“是杜若告诉我的,或许对你来说,唤她踏雪更为合适。她告诉我,你和她一样,都想知道方继元和红玉的结局。”
“或许我们只是想知道,若是当初做了另一种选择,如今会是何种结局。”方继宇顿了顿,继续道,“所有的蛊虫皆是由我的血喂食长大,你只需割破他二人的手指,将盛有我血的器皿置于他们手指之下,这些蛊虫闻到我的血,自会出来。”
我未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地告诉了我解蛊之法,心里不免又多了几分希望。
“我还有一事,想求二皇子。”
“没想到我这落魄之人,竟还有事能让人相求,姑娘不必叫我二皇子,这称呼于我而言,不是荣耀,反是枷锁。”
“是,我想求先生赐我天蚕蛊。”我跪坐在水牢边,垂着头。
方继宇冷笑一声:“姑娘可知这蛊,乃需人命做引,方能发挥功效。”
“我自是知道。”
方继宇继而大笑起来,笑声荡在水牢里,愈发凄凉。
“我本以为姑娘是个聪明人,原来不过也是个红尘痴人。”
拿到天蚕蛊后,我问方继宇,可有什么事要我帮他做,或有什么话要我帮他转达,良久,他都没有回应。
“多谢先生大恩。”我跪坐在水牢边又对他行了一礼。
转身离开时,忽听他说:“我此生未行过几件善事,却件件都与她有关,如今也只盼着这点善缘能结在她身上,佑她余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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