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曲终人散
方继元知道,自己和红玉的日子不会快乐多久,所以他将每一天都尽力过得更快乐。
他索性告了假,遣散了府里的下人,携着红玉去了安溪。
听覃萋姑姑说,她和红玉的爹都是安溪人,可红玉长在宫里,从未在安溪待过一天,也许是骨子里带着的东西,红玉对安溪的糕点情有独钟。方继元想带着红玉回她的家乡看看。
在安溪的那段日子,方继元和红玉过得就像是民间的小夫妻。
方继元在胡同里买了一方小宅,虽不大,却胜在有着烟火气。红玉尤喜欢这小宅里的葡萄架,白日里可以纳凉,入夜了还能在架子下饮酒赏月。
每日辰时,方继元便去东边的鱼市买鱼,再去北市的菜场买菜,回到家再将前日里揉好的糕点放进笼屉,他之前从未做过这些,但他觉得这种日子让人莫名的踏实。
红玉将小宅布置得井井有条,她本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对这些也无甚在意,但是她说,这里是她和方继元的家,必须得她亲手布置。
安溪除了糕点,还有一样东西很有盛名,那便是安溪集会。每年的六月六日,各地的商贩都会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货物前来安溪参加集会,长长的街市可以排出好几里,货物琳琅满目,每个人都能在这里买到心仪的东西。
方继元买了文坛新秀沈幼安的话本子,买了月桂楼新出的糕点食谱,买了匠人新制的袖箭。
红玉买了当代棋圣孟回的棋谱,书圣吴道南的字帖,蒋新语的诗文赏集。
“阿黎,我只道你喜欢志怪小说,未想你倒也有些文人的雅趣。”方继元在葡萄架下翻看着红玉买的书籍。
红玉给方继元添了一杯茶:“我呢,今生怕是难以培养这些雅趣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品读一二。”
“我?你知道的,我平日里只爱看些兵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怕也看不明白。”
“你总希望我活得自在,却又为何不让自己自在。我知道的,你喜欢的其实是这些东西,你看兵书,不过是为了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珍爱的东西。”
方继元鼻头有酸酸的感觉,心里却仿佛开出一朵花。
世间除了他的母亲,恐怕再无人知道,他喜欢的其实是些舞文弄墨的东西,现实却逼得他不得不成为驰骋沙场的铁将军,甚至时间过得久了,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本来就是钟爱兵书冷器的。他未想到自母亲过世之后,还会有人注意到自己掩藏的喜好,他很幸福,因发现这些的是他的阿黎。
方继元说,这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可越是快乐的日子,越是短暂。
成王传了口谕,召方继元回临淄。
方继元刚到城外十里的驿站,便被数百黄门军团团围住,宇文墉从铁甲卫后走出来:“继元,把她交给我。”
方继元环顾四周,这里面许多人,都曾是他并肩作战的兄弟,沙场里过命的交情,此刻却兵戈相向:“师父,你知道我选的是什么。”
“拔剑吧。”宇文墉拔出他腰间的长剑,“你不愿,那便让师父帮你。”
“师父……”
“我说拔剑!”宇文墉上前两步,剑锋直指方继元喉头。
“将军!”四周的黄门军都纷纷收起了武器。
“你们干嘛,想造反么?”宇文墉呵斥道。
“师父,你放我们进城吧。”方继元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坚定地看着宇文墉的眼睛。
宇文墉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剑放下:“你可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将她交给我,剩下的事为师会替你摆平,可你若带她踏进了这皇城,便只能是万劫不复。”
方继元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擅自带黄门军来这里,这皇城里,恐怕也只有师父全心待我了。既是如此,师父也应明白我的选择。”
良久,宇文墉将剑收回刀鞘里:“你知为师最赏识你的重情重义,可有时却又希望你能薄情寡义些。罢了,你去吧。”
方继元和红玉两人一骑,踏进了临淄城门,一路上有无数的暗哨盯着他俩,他们都知道,却也不在意,只像是寻常夫妻游玩归来,谈笑风生。
回了王府,成王的贴身内监传来口谕,收去了方继元的兵符,责令禁足王府。
将军府一下子成了临淄城里最冷清的地方,达官显贵们都避之唯恐不及。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时唯有一人踏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叶兰芝。
方继元怕殃及他人,去安溪前便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偌大的王府里只剩下方继元、红玉还有覃萋。
府里没了人打扫,地上的落叶堆了厚厚的一层,方继元便同叶兰芝在这萧索的庭院里叙话。
“你去安溪的这段日子,朝堂上发生了很大的变故。青门的人屡屡因行刺之事与黄门军起冲突,朝堂上也有诸多人附和。你知道,青、黄两门虽都是忠君令,可黄门手握重兵,青门却并无实权,两门私底下早已是剑拔弩张,青门此次就是借着你是黄门门主徒弟的身份与黄门发难,不管你有没有做过,他们都会咬着你不放。”
“嗯,谢谢你同我讲这些。”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交出那个人么?”
方继元默而不答。
“那个人,是她么?”
方继元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想再见见她。”
方继元转头看着叶兰芝。
“你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我虽曾倾慕于你,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此番来寻你,不过是因着旧日的情分。而且,若是你真为了保住性命,就将所爱之人抛出去领罪,我怕是也不会来看你了。我只是好奇,她被你如此看重,除了打马球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方继元将叶兰芝带至枇杷园,红玉就在园中。
“阿黎姑娘倒是悠闲。”
红玉一直在侍弄枇杷枝,听到声音缓缓地转过身:“叶小姐不也是么,现在临淄城里,怕只有叶小姐有闲暇来将军府了。”
“我来,不过是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不爱他?”
红玉将枝剪放在木桌上,矮身坐在铺着软垫的藤椅上,拿起桌上的青玉壶斟了两杯酒,自顾自地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叶兰芝走过来,顺势坐在红玉对面的藤椅上,仰头将另一杯酒喝下。
“你可有发现,这园子有何不同。”红玉把玩着酒杯,环顾着枇杷园。
叶兰芝眼波在四下扫了扫:“我进府来便发现,府中一个下人都没有,我大抵猜得到,方继元是怕连累他人,所以故意遣散了下人。是以这府中一派萧条,随处看见枯叶、落灰,却独独这枇杷园,井井有条,一看便知是精心打理过。”
“是他日日打理的。”红玉又饮了一杯。
叶兰芝斟酒的手抖了一下,酒洒落在桌上。
“我爱吃枇杷,这枇杷园是他为我建的,之前日日让果农看顾着,如今没了果农,他便日日自己来看顾。”
“没想到,他一个将军,竟会做这些。”
“他还会亲手为我做糕点、做鱼,为我煎药,给我念话本子……”
“你现在是在炫耀么?”叶兰芝单手托腮,“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我爱他。”红玉目光灼灼地看着叶兰芝,“他这样的人,我要怎么才能不爱他。”
叶兰芝怔愣了片刻,或许是未想到红玉会如此直白:“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愿为他牺牲自己,你明知道,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活。”
“你说错了,只有我活着,他才能活。”红玉又饮下一杯酒,“我没有之前的记忆,醒来时他便在我身边,初时我是戒备的,可他对我那么好,好到我的心不知不觉地开始回应。尽管他已经尽力不让我知道临淄城里的传言,可流言蜚语不是一堵墙就能挡住的。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刺杀荣佑,但是大家都说是我做的,那我到底做没做,为何那样做,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我想过离开他,可是那天夜里我偷偷潜入他的房间时,我听到他在睡梦中叫我的名字,他说求我再也不要离开他了。那一刻,我便明白了,为了我,他能与千万人为敌,那我又为何不能为了他,与这世间为敌。世人恐怕都会觉得我是一个凉薄的女子吧,即便是要他搭上身家性命,也不愿以死谢罪,换他安宁。可只有我明白,留下所承受的,比离开要多得多。我不在乎千万人的想法,也不理会世俗的评说,我只希望他能开心,而我在他身边,他便会开心。”
秋风瑟瑟,吹动二人的衣角。
叶兰芝起身将两杯酒添上,拿起酒杯对着红玉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此刻想赠你们二人一个承诺。倘若他日真有大难,我定设法相助。”
红玉起身,将酒杯平举胸前:“此番雪中送炭之情,红玉永生不忘。”
叶兰芝从枇杷园出来时,看见方继元站在不远处的篱笆旁,便想过去同他告别。走近时,发现方继元眼睛似有红晕,她还未开口,方继元便开了口。
“谢谢。”
“你都听到了?”
“嗯。”
“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因着你们这段情,顺着自己的心意为之。”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她如此懂我。”
终究还是到了那日。成王虽看重方继元,但也绝对无法忍受他三翻四次挑战皇权的威严,他已给了方继元数次机会,但他却执意不肯将红玉交出来。成王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他终究还是下了诏书,三皇子窝藏刺客,以谋逆之罪论处,将军府满门抄斩。
方继元曾经想尽了办法,希望阿黎能记起他们的过往,可如今,却又亲手埋葬了他们的过往。
他很早之前便去见了方继宇,方继宇本以为他是为着刺杀之事而来,却未想方继元来寻他,只为求一件事——若是真的在劫难逃,他希望方继宇能让阿黎忘了他。
那夜,内监携着诏书行至皇城门口时,叶兰芝便得了消息,她快马加鞭赶去将军府,将此事告诉了方继元。
方继元只托付了她一件事,让她亲自将红玉送至安溪俊兴山的秋水阁,原来早在安溪之时,方继元便为红玉打点好了一切。他将已经吃了迷药的红玉抱进马车,将自己随身的玉佩系在她的身上,秋水阁的人看到玉佩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终归,他还是没有阿黎勇敢,他能为了她与世间为敌,却独独不能看着她同自己一起坠入地狱,他终归是亲手放开了他曾发誓永不会放开的姑娘。
可他未料到,红玉在被叶兰芝送去安溪的途中便逃了,那时的她其实已经失去了记忆,她为何逃,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内监的诏书还未到,将军府便已陷入火海,那夜火光将临淄的夜空烧的通红。大火过后,人们在焦土中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紧紧相依。
内监将此事上报给成王,次日,成王未上早朝。
在最后的时刻,覃萋递给了方继元一杯掺了迷药的酒。她一把火烧了将军府,换上红玉的衣服,将事先准备好的男尸拖进黎园。
她想,这是她唯一能为方继元和自己女儿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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