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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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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页开头仍然是简短的记录:

        a月b日,晴,无梦,头疼。

        c月d日,阴,无梦。

        e月f日,雨,嘉年华游行……头疼。

        g月h日,雨,蒂莉·艾恩斯,自然死亡,头疼。(x月x日已证实)

        i月j日,雪,一个女人?(s月t日?)

        k月l日,阴,无梦,头疼。

        s月t日,阴,一个女人,巫师?

        这天之后,盖勒特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开始写大段大段的文字了。

        “狗屁的魔药大师,一个比一个没用,喝了药还是头疼。跳崖吧,山上的花开得不错,我的血和脑浆可以浇花。不过算了、最近不觉得头疼,以后再说。昨天好像又梦见她了,梦见她就不会头疼?我记得她是蓝眼睛,长头发。”

        旁边画着两张圆脸,当时的他特意用蓝色墨水涂了眼睛,第一张圆脸是长的鬈发,第二张圆脸是长的直发,结果两张脸都被胡乱地勾去,纸面被笔尖划破,线条圆圈套圆圈。应该是没耐心画下去或者画得不满意、烦躁了,盖勒特想。

        “是蓝眼睛,大海色。头发没那么卷也没那么直,棕色,长到腰。她很喜欢笑,我听不懂她说话。她应该是个英国人,巫师。我最近在学英语,但那个老男人讲课无聊死了、她又请他回来教我了。”

        “她又跟我说了一遍名字,我还是不记得她叫什么、但我知道我梦见的是她。她一直记得我叫盖勒特。我让她说话说慢点,她像个白痴似的五秒钟才说一个词。我记得她说自己二十四、或者二十三岁,曾经在什么学校当过教授。和她相处很舒服。”

        旁边一连写了十几个名字,只有“伊莎贝拉”被红线条着重圈了出来,其余十几个名字被勾去了。他当时只能依稀记得某些零碎的东西,也许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女人、甚至现在也会梦见,但醒来时对那些梦完全没印象,所以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盖勒特继续往下看、追寻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是别有趣味的。

        “我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了、你叫伊莎贝拉。她敲了下我的头说不是。我叫她再重复一遍名字,她好像生气了,撇嘴说反正你也不可能记得,没必要再重复一遍。然后我们……忘了。她应该喜欢雏菊,路边最不起眼的那种、白色的。”

        字迹到这里为止都认真地按横线排列,整整齐齐。可下一段又成了前面的风格,说好听点是继承了野兽派的精髓,说难听点是根本不是人类可以看懂的符号。但盖勒特还是认出自己写的一小部分东西。

        “她就不能为了我学习德语吗?为什么只有我在学!我又听不懂她说话了!我发誓、要是她再敢用那些生僻的词汇……这女人真的是个白痴,谁要当了她的学生……”这段被整个划去,下一段是:“她说我可以教她德语,然后她也可以教我英语——”

        炉火边沿飞出余烬、还带着橘红色荧光。

        盖勒特坐在地毯上,把手里的词典翻得直作响,最后啪地一声合上它,随手一撂。厚重的书砸起一小片灰尘,呛得对面的女人说:“地毯该洗了。”

        “你想洗就洗啊。”盖勒特的语气既像挑衅又像嘲讽。

        伊莎贝尔捡起书,抚平里面因意外而弯折的内页,说:“好端端的,对书发什么脾气?”

        “对、就是发脾气。”男孩儿向上一抛,白色纸页漫天而落。

        听不出喜怒哀乐,他轻飘飘一句:“我不学了。”

        也许他后半句没说的话是:去他-妈的英语——你自己看着办。

        女人笑问:“不是自诩天才吗,这就放弃了?”

        “不想学跟是不是天才有关系?”

        “好吧。”她叹气,重又研究起自己的德文诗歌集。

        从盖勒特所在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的侧半边脸。她的鼻梁不像雕塑那般高挺得夸张,整张脸显出一种柔和而协调的美感。有的女人眼窝深陷,嘴唇饱满,令人联想到娇艳欲滴的玫瑰或是烈焰,而伊莎贝尔大抵是十二月的初雪,冷冷清清、不做表情时冷冷清清,一笑就是雪融春日、水映朝花了。

        她没必要时时刻刻挂着微笑、尤其是有些笑并非发自真心。她也无须用任何能凸显温柔气质的神情或是话语,单是安静坐着,他便觉得赏心悦目了。可人们始终抛弃不了外在包装,因为飞舞的蝴蝶与蜜蜂不喜欢植物本质的泡烂的根,只喜欢裸-露的浮华的花。

        不知为何,伊莎贝尔是个忧郁的女人。她经常立在窗边,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仿佛生命也随之静默。他看着她的表情像玻璃表面氤氲的雾气一般朦胧,脑海中回想着和她共同度过的碎片时光、但他基本上什么也想不起。只是、直觉告诉他,他一见到她就满心雀跃。

        他又仔细思索一番,也许是因为她比较特殊。

        她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梦见她之后,第二天醒来不会头疼。

        这就是他一见到她满心雀跃的缘由——他贪求一夜好梦。

        仅此而已。

        但也足够在他心中占据一个位置了。

        盖勒特心绪复杂,他厌恶别人吵吵闹闹,宁愿一个人自得其乐。但如今、离他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如此安静,却让他倍感不适。她怎么能忽视他的存在呢?于是他要打破这份安静,他想见证她做出更多生动的表情、全部是因他而起的表情。

        年幼的孩子镌刻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恶意,轻轻巧巧却让人头皮发麻。此处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头皮发麻。盖勒特挪到伊莎贝尔背后,先是用指尖环绕她的发尾玩儿。她的头发像她的人一样柔软。而后,他挑起头顶的两绺,相互缠绕,当成绳子系了个死结。他没控制好力度,扯得女人头皮发麻。

        伊莎贝尔说:“别闹。”

        她头也不回,也并不生气,似乎是有意放纵着他。

        盖勒特差点以为她喜欢被这样对待了。

        他不听她的话,捻着指尖解开死结,两绺头发变得弯弯曲曲。随即,他的五指顺入发缝,准备给她编发、最基础的那种三股辫。可他哪里会编发?他的指头笨拙,反倒揪得她连连抽气。于是他恼了,不顾旁边翘起来的碎发、也不理顺,拽起一束便往进去掺和。他想,当女人麻烦死了,不如剃成光头。

        “好啦、别折腾头发了,”女人说,“来教我读诗吧?”她把浓密的头发拂过正面,从上滑到下、理了理,嘴里念念有词:“我留了很久很久呢……”

        “有什么用?”盖勒特满不在乎。他倒下身子、平躺,头枕着她屈膝侧放的大腿,伸手去抓腰线处垂落的头发,却被她笑着提前抢过。

        她说:“你不喜欢,可有人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他嘁了一声,“我喜欢得很。”说完,又往上移动身体,找好最舒适的姿势才固定不动。她的腿还是肉太少,枕起来有点儿硌骨头。

        “你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遮眼睛吗?”

        “不知道。”他说。

        她慢条斯理地、替他把金色头发拢到耳边,盖勒特那张漂亮的小脸便完整地露了出来。她低头、出神地注视他的眼睛,手心包容着他脸颊的轮廓。他的一只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近似透明的色彩,光线稍暗,又转变为青蓝色。

        她手心的温度快冻醒他了,他暂时还不想从梦中醒来。

        盖勒特覆上她的手背:“伊莎贝尔、你冷吗?”

        他的手掌太小了,盖住她的手背,便管不了外露的五根指头。

        如果他能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她说她不冷。

        盖勒特感觉自己的手抵住了什么小型硬物。

        他摸到一个环状物,金属质感,问:“这是什么、戒指?”

        女人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便准备收回手,他眼疾手快地锁住她的手腕。

        “等等、给我看看。”他的语气总是不容拒绝。

        那是一只相当有年头的戒指,造型别致,颜色泛旧。它的纹路和装饰过于繁琐、盖勒特觉得花里胡哨的,刻着两条细长扭曲的蛇、蛇体正好组成完整的戒身,活灵活现,像是缠着女人的无名指。

        这一对比、她的指头太纤细了,不怎么相配,换成男人的指头兴许好些。这两条蛇口吐红信,环伺中央的宝石、一颗成色顶级的祖母绿。仔细地看,里面似乎刻着一个字母、若有若无,盖勒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伊莎贝尔便彻底收回了手。

        重点是,她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他母亲的婚戒也戴在同样的地方。

        “你结婚了?”

        她之前怎么没告诉他?

        或者是、她说起过,但他一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无论哪种情况,盖勒特都非常不高兴。

        “没有结婚。”

        “那是谁送你的戒指?”

        “男人,”她说,“男人送的。”

        “白痴。”他当然知道是男人送的。

        “盖勒特,礼貌点。你学这些就学得快。”

        他很不礼貌地翻了个白眼,说:“不是要读诗吗?”

        “嗯、你愿意教我吗?”

        “不愿意,”他说,“除非你求我。”

        “好啊,”她完全没有心理压力,“求求你了。”

        盖勒特甚至懒得开口,拿眼睛斜斜地睨她。

        “怎么了、这样太敷衍?”女人还算有自知之明,“好吧。求求你,伟大的格林德沃先生,求您帮帮我这个世界上最愚笨的人吧。”可他还是没反应。

        “还不够诚恳吗?真叫我苦恼啊。”

        盖勒特看着她,幽幽开口:“除非告诉我送你戒指的人是谁。”

        “那算了。”女人直接躺倒,闭上眼睛,说:“我要睡觉了。”

        他直起半身,用劲儿拍她的肩膀:“醒醒!不准睡。”

        他做梦又不是来看她睡觉的!

        结果她反客为主:“你给我读诗,我就不睡了。考虑一下吧?”

        “无聊透顶。”盖勒特拿起那本诗集,读了起来——

        “若你经过我,我不要你深沉地递我一束花,你两手空空也无妨。若你经过我,在一个阴翳的早晨,只管眼含热泪吧,对着我的坟墓、对着我深深埋入花园土壤的尸骨。我念完了,她说她可能拿错了书,我读的不是诗歌、是恐怖小说。我今天连句子都记得,却还是没记住她的名字、她不叫伊莎贝拉!”

        盖勒特读完这一段,脑海依旧一片空白,无法形成具体的女人的脸。伊莎贝尔是确有其人,可他小时候的记忆十有八九不是清晰的,究竟到哪一天才记住她的名字?而且、她确实叫伊莎贝尔吗?也许看似正确的记忆欺骗了他。

        后面的日记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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