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满月景
中宫喜讯报出,袁姮等了七八日才请旨进宫去贺喜,不想仍旧人头攒动。如今皇嗣即将诞生,若是一举得男,储君之位当是没跑了,各大世家勋贵自然上赶着去联络感情。
袁姮挤在命妇闺秀之间,只感觉她们的熏香味快要把自己呛死。
明知是来觐见孕妇,却完全不上心思。皇后孕期闻不得这些味道。
果不其然,皇后变了面色,被侍从扶到后殿。不到一刻,嬷嬷又出来请光华郡主进去,说是娘娘有些私话要嘱咐她。
“娘娘,”袁姮心急,三步并做两步,可撩开帘一看,皇后面色如常,正歪在榻上磕坚果,看起来康健得很。
“外头那些人,吵得本宫头昏,便佯装不适进来躲懒。你也坐着,待熙园传膳再出去。”
袁姮这才放心,“娘娘无事便好。”
皇后轻轻拍着肚皮,道:“说来也确实难受。自从肚里揣了孩子,本宫一日间有半日就在净室。夜里更是睡不安生,时常醒。”
“那娘娘该好生休息,命妇贵女什么的,不想见就不见。”
皇后笑得很温柔:“陛下也是这样说。但这就是中宫职责,现下不见,以后还得见,倒不如一并见了,长痛不如短痛。”
殿里主仆们都笑了。
康嬷嬷收了皇后手边坚果,换上一碟新鲜点心,逗趣道:“娘娘明知郡主怕生养,还说这些苦处,更要吓着郡主了。”
“本宫就是要叫她知道。”皇后娘娘撇下手里的吃食,朝袁姮正色道:“许多人都藏着掖着,不肯与小姑娘家讲生育之事。但你是个心思清明的,本宫觉得同你说清楚更好。外头那些女人,个个只说孩子的好,从不言艰辛,然后哄着年轻女子们一波又一波稀里糊涂地往这上头撞,有些撞好了,子嗣孝顺平安顺遂,若是撞坏了,连命都要折在上头。”
“娘娘!”康嬷嬷阻拦她:“孕中不准说坏字眼!”
皇后嫌弃:“本宫不信那些。”
袁姮心里酸涩,又感觉像是夏日里一般暖和,“多谢娘娘。”
“本宫喜欢孩子,一直盼着这个孩子,所以当中苦楚自然能忍,即便命数不好撒手人寰,只要能保住他,也不觉得难过。可你既然心有戚戚,就更得好好知晓这些事,否则强行有孕也是苦上加苦。你可明白本宫的心思?”
袁姮强忍着泪水,道:“明白。”
“听说诚王府在准备议亲了?”
“是。”
皇后叹气:“本宫没有姐妹,一直将你当做小妹看待。那如今便少不得嘱咐两句。你年纪还小,有王府护佑是自在,觉得自得其乐更好。可若是哪日瞧见别人子孙承欢膝下,会真的不羡慕不后悔?”
袁姮语塞。说实话,未来之事她不知道。
“本宫不想强迫你。如今成婚的好与坏、诞育的好与坏,你都有数,无论怎么选,都不能回头,明白吗?”
袁姮只剩下一股脑点头。
明明无亲无故,却能有个人这样替自己着想,她只觉得无比幸运。
回府之后,袁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各种景象就如洪水一般涌到眼前,让她近乎窒息。
折腾好一阵后,袁姮套上衣服,挽起头发,悄悄出了门。
入夏后天气逐渐炎热,夜里也没有太多凉意。袁姮荡着腿,坐在高高的墙头上,能看见远方宫城高耸的屋顶。
“我真的会不后悔吗?”她问自己。
袁姮不想承认自己不坚定,可事实就是如此。人心是会变的,等有那么一天无人再约她去打马球,无人再约她去听小曲儿,周围人一个个都有了孩子,她就真不会后悔?
大约……会的吧。
袁姮信手扣着瓦片,听周围树叶的沙沙声。
难道不要孩子,真的是错误吗?
没有孩子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呢?
“夜色已深,殿下还没有睡意吗?”远处阴影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钟大人?”袁姮欣喜,立即跳下墙头,等对方从阴影里走出,才发现这模样有些陌生。
钟选因头带纱冠,身着绯色常服,脚踩乌皮靴,背着手缓慢走来。他的发髻全部收进冠中,只留下一张五官清明的脸,身量也因层层叠叠的衬袍显得不那么瘦削单薄,比先前高大了许多。
“方从宫中回来,原本以为后半夜定是无人了,不想郡主竟然还在。”他微笑着解释。
袁姮已经摸到了与钟选因相处的法门,十分坦荡道:“我在等大人。”
“等钟某?”
“是啊,”袁姮拂掉石凳上的灰,大喇喇地坐了下去,“我心中有个迷惑解不开,想听你说。”
钟选因也坐了下来,“请讲。”
袁姮抿着嘴擘画半天,抬头望月,终于找到了出口,指着天上明月道:“月色这样好,一定有许多人喜欢。但或许还有那样极个别的人不喜欢,假若就是我。”
“嗯。”钟选因听得很认真。
“家人们很喜欢这月色,所以千方百计要将月色送到我眼中,他们觉得我怕蚊虫,所以备好防虫锦囊,又怕我无趣,端上好酒点心,只盼我能从屋里出来,朝这月亮望上一望。”袁姮说完这段,忽想起钟选因的家人已尽数作古,便不再敢继续讲下去,连指着月亮的手也不禁往回缩。
钟选因正细细聆听,忽被打断,便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轻松道:“郡主继续。”
袁姮点点头,重新开始讲:“他们是这样娇宠我,可我还是不想看,我想在屋里读画本子,想睡个好觉,想许多其他事,只是不想赏月。这大约……就是不孝吧。”
钟选因不置可否。
“于是我错过了第一个满月。等到第二个满月时,朋友也来相劝。她同我说,灵山上有座观月的凉亭,马上就要拆除,虽然座椅破败,但周围景色秀美,还能瞧见红月奇观。这样的盛景,我若不去看,以后可能要后悔。”
钟选因挑眉,低语一句:“是么?”
袁姮低下头,用脚尖碾着泥土,问钟选因:“钟大人觉得我应该去赏这月色吗?”
钟选因原本端正的坐姿逐渐塌了下去,手掌撑头,歪在石桌上,看眼前小姑娘纠结的神情,忽觉心里生出点期冀来。
“郡主想去吗?”他回问。
袁姮抬头看着他,认真思索半晌,郑重摇头:“还是不想。”
“那就不必去。”钟选因起身,在石桌附近随意走动,一边走动一边讲:“或许错过奇观真的会后悔,但这世上能令人后悔之事不计其数。谁敢说去赏就不会后悔呢?山中蛇虫出没将人咬死,适逢阴天山顶一片阴云,骑马驾车半路翻在沟中,桩桩件件都会叫人后悔,相比起来,不赏月的遗憾也不过是小事。”
袁姮心头云翳渐渐散开,“大人说的是。”
钟选因继续道:“郡主已经成年,无论如何抉择都难免遇到后悔的一天,若因未知之事而踌躇不前,倒是真地会错过许多奇景。”
说到后来,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讲谁,是郡主,还是他自己。
今日皇帝将他留在宫中促膝长谈,一是为他的病,二是为钟家。
钟选因心里知道,这病没什么期望。药一天天灌下去,身体却没什么正向反馈,反倒被强劲药力蛰得极其难受。
原本每次动情,下身都疼痛无比,伤疤拉扯表皮像有什么尖锐物品在不断划擦。如今疼痛略微减弱,却心神不宁,常被噩梦惊醒。
太医院尽力了,无解。这一点他从五年前就知道。
可皇帝不甘,皇后娘娘也不甘,他们反复训诫太医院,总还抱有钟选因能痊愈的期待。听说他不肯好好吃药,便三天两头的叫去劝解安抚。
自家人故去后钟选因就一直在霍城王和孟家姑娘身边,看他们长大,辅佐他们完成霸业,也完成自己的执念,去报血海深仇。
如今坐在云顶上的两人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康健安危,记挂着钟氏门楣,钟选因打从心底感激和喜悦。
只是他摸不清自己的心。
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说要放下,放下曾经所有可怕的回忆和仇恨,放下百年钟氏积压在他身上的寄托,就自由自在活一番。
可午夜梦回时,父母总是从远处走来,问他钟氏可有光复。那些虚无的期待和执念,重如千钧。
临出宫时,皇帝因钟选因拒绝了对钟氏旁支的封赏提携而有些气恼,大声问他:“若是他日你到地下去见了父母,就不会后悔今日放弃的一切吗?”
不会吗?
钟选因抬头望月。
那时他想,应该是会的吧。在钟氏彻底被世人遗忘以后,在旁支亲属们来埋怨他时,在整个钟家血脉断绝于他身后时,他应当真的会后悔。
可钟选因觉得累,他不想再挣扎这些了。
“有些人挂念你爱护你,自然想将一切好处都奉上。”钟选因霎时想通许多事,心情大好,语气更加稳重舒适,“其实不过是他们也怕后悔,怕郡主多年后因错过上好月色而郁郁,怕今日少劝一句便种下苦果。可究竟要如何活着,终究是郡主自己的选择,只要能承担选择后一切苦果,那就不算坏事,更不是不孝。”
袁姮抬起头,问他:“那大人你呢?也有始终不想看的月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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