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当阻隔真实的帷幕轰然坠落,很罕见的,晴世想要去躲避一个人的视线。
视线的躲避,许多时候是属于躯体的语言,遇到不想要面对或者逃避的时候,人就会转开视线。晴世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足够勇敢坦率的人,她的一言一行平日优雅,实则常充斥着卑劣的懦弱,那不过是被言辞包装成另一个样子。有时候,她认为自己就是一具受命运支配的人偶,否则这难以解释她流泪的能力会被痛苦剥夺。时间和命运织造出丝线,束缚了她的手足,她活着呼吸到的每一秒,都是一场恩赐,世界以那双无形的手操纵着她的人生,要她活着,便在无数角落留存活下来的希望;要她永囚夜泉,就得时刻提醒着准备投身柩笼。在愚昧懵懂之时享受的一切美好早就标好代价,生命以夜泉的灌注在告诉她,世上由不得她存有半分侥幸,不论身躯逃至何处,自有她逃不脱的囚笼。
习惯被命运所裹挟,习惯掌控与被掌控的人生剧本,所有抗争都是为了最后的死亡,为了众人悲伤的祷词里留下一个属于黑泽晴世的印记。而时间一长,她已失去了能够承受手足上的丝线因意外扯断的结果。
可丝线断裂的地方,心脏传来的脉搏,揭开了她的假面。
原来黑泽晴世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个会在得到爱意时会胆小逃避的人。
为什么会逃避呢?因为爱对她而言是枷锁,以温暖的洋流淹过她的咽喉。让晴世在冰冷刺骨痛苦之中继续维持着清醒,她是人啊,忍耐力再如何惊人也是会抵抗不住的,心灵和这具躯壳随着夜泉扭曲冰冷。有无数次,她渴望自己做一个恶毒、狠心、自私自利的人,可接受到爱意的心灵又在嘶吼,一次次吓退丑陋的怪物。
晴世已经习惯了不常去想那些她无力反抗不敢辨明的问题,因为想到就会在意,从而越加在清醒的时分感受到的痛苦。她见过那么多存放在灵魂里的秘密,难道她的灵魂和心灵真的一丝一毫不会污浊吗?那些是无法向他人道明的东西啊。
所有努力维持在表面的美好品质,不过是掩盖一片铺有枯草的沼泽。
没有人能告诉她,在注定了的未来和结局里,要是遇上意料之外的事情该怎么办。在夏油杰没有觉察之前,晴世还可以和他做好朋友,可当他发觉自己真切的心意时。晴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
她抽回手,后退了好几步,立时转身快步走向校门外的方向,将夏油杰丢在原地。
“晴世?”夏油杰自己也完全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如同一只小鱼轻盈越过水面又落入水中消失不见一般,他还没来得及因自己喜欢的心意而欣喜荡起涟漪,被晴世发现后的逃离带来的惊慌瞬时席卷了他的心脏,“不、等等,晴世!”他快跑几步,伸手抓住晴世纤细的手腕。
“不要碰我!”被温热的手掌握住,如同触碰到了一轮太阳。晴世尖叫着躲开了夏油杰的触碰,看见少年呆愣受伤的表情,爆发的情绪刹那间退了下去,她双手交握,手指掐着虎口,指甲在皮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看向夏油杰时,晴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行为有多伤人,这并非她的本意,她嘴唇张合,喉咙也因难过变得有些干涩:“对不起。”
所能想到的语言在心中转过很多,可在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显得羸弱无比。
因为她想做的,是把夏油杰永远留在朋友的界线里,而在界线朦胧的时候,必将面临有什么东西失控的后果。晴世可以很勇敢地面对很多事情,独独不敢触碰他人恋慕自己的真心。所有的不愧怍都是源自她必然会造成的辜负,竭力的报还都在晴世能力范围之内。而当应对他人无法克制的爱意时,她是无力的。
不敢有过多的回应。因为濡鸦巫女的爱意,与夜泉相差无几。那是会腐蚀掉人心的剧毒,她已然腐烂污浊。
不要碰我。
无法读懂晴世心中所想的夏油杰,此时听到她的这句话,还没有舒展枝叶开出花来的恋慕早早干涸在了泥土里,他扯了一下嘴角,表情稍许僵硬,语气也不够自然,心意却是十分的真切:“晴世没有做错什么啊……”是他自己喜欢上晴世的,鲁莽地过了界线,还不慎被晴世发现。
视为好朋友的人一下子对自己有爱慕之情,被吓到也是很正常的吧?这颗心为什么要因理所当然的事情感到苦涩和难过呢?其实,只要待在咒术界里的不是一个傻子,都是能够听到风声的,总监部的那些高层动的那些心思。
“晴世没有做错什么。”她要保护自己,是没有错的,但夏油杰还是不可遏制的,感觉到自己的喉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扯,忍着那股酸痛,他说:“我们现在不讨论那些,但、但晴世,不要讨厌我啊……”
理性告诉晴世,为了日后她的离去,这种时候就应该把夏油杰推得越远越好。少年人的爱慕能有多久呢?当荷尔蒙的作用消失,所谓的爱意迟早也会消失的,像水的沸点普遍只会保持在一百度,没有了加热,最后都会冷下来的。可感性让贪婪鼓胀,恳求着不该染指的东西。
晴世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和神情,眼睑上的黑痣显露出来,她轻声道:“我不会讨厌杰。”
两个人默契地掩盖掉现今无法解决的问题,恍惚间还如往常那般。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之间小心翼翼不敢再有一点触碰,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对视。以晴世抽手逃离的那一刻起,便无法避免地出现了不可触碰的鸿沟,那不是谁犯了错,喜欢的人和被喜欢的人都没有错。有些东西,只要离开原来的地方,就回不到曾经的位置上而已。
夏油杰没有动,任由那个纤细的身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走出咒术高专校门的结界,晴世抬眼便见到来接她的轿车。
打开车门时,大半年不见人影的大神官安生国彦今日竟亲自来接,他放下了手里翻到一半的书,带着链条的无框眼镜一摘,上下打量了晴世一眼,微笑道:“数月不见,晴世似乎憔悴了许多。”
“劳您费心了,我其实一切都好。”晴世朝他倾身一礼,“深羽最近还好吧?”
“也还算好,最近冷暖流变化,深羽她体质弱,去养病了,不过不用担心,这只是普通的流感,找到病因很快就会治好的。”大神官直直地凝视着晴世,任由眼前的少女对他看取。
从他们去过放生莲家之后,安生国彦除了日常处理事务,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对麻生邦彦所制作的射影机上,为此,他还命人在外收集了还几个进行拆解研究。当然,在忙着研究的时候,神社本厅的运行仍然有条不紊,关于那个有缝合线标志的家伙的消息还有来源,在一遍遍的梳理下展开,可谓是错综复杂。他们不仅要整理庞大的信息,还要时刻提防那个家伙觉察反杀。时至今日,那个使大脑保持诡异的存活状态,还自名为“羂索”的家伙,牠留下的痕迹都在神社本厅监控范围之中。
但雏咲深羽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羂索也借此发现了安生国彦在她身上投注的资源和下放的权力,屡次试图接近试探,甚至找了一副很好的男性皮囊亲自前往搭讪。
迫使他们的行事计划上不得不做出些改变。
“已经要秋天了吧。”晴世坐入轿车,“希望流感病毒早点消失。”
安生国彦轻笑,“会消失掉的。”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色一帧一帧向后划过。晴世突然想到了夏油杰当时被她甩开手时的神情,她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晴世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吗?”安生国彦猝不及防开口问道。
这句疑问太过突兀,吓了晴世一跳,喜欢什么的,说到这个词,她的心跳不禁开始加速,但她还是很快就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说:“我没有喜欢谁,而是……让别人在喜欢我这件事上,被伤害了。”
安生国彦沉默了一阵子,轻叹道:“原来晴世也到了这样子的年纪了啊。”十五六岁,到了会喜欢他人也被他人喜欢的年纪。
如果以神社本厅大神官的身份来看的话,这种时候,安生国彦应该要用各种利弊来告诉晴世身为濡鸦巫女要履行的职责,应该要利用晴世的善良或者自私,让她不会偏离日后沉入夜泉的命运;可站在安生国彦的角度……不,是站在他的角度。
“晴世,你的心里,真的觉得那是伤害吗?你有想要一起死掉的人吗?”安生国彦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我啊,没有什么感情的经验还有建议能够给你,但是,作为下一任黑泽巫女,神社本厅可以满足你和花婿幽婚的仪式,我认为能有个人能接受你被夜泉侵蚀的模样,放下现实的一切,心甘情愿与你死在一起,心就不会觉得那么孤独。说到底,一个人成为永久花,是很孤独的事情,两个灵魂永生永世待在一起,不也是件好事么?”
晴世摇头,“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活着呢?”死亡不是生的对立,那是承受着痛苦与无奈的事情,假设有得选,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活着呢?
“要是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活在这个世上直到白发苍苍呢?”
倘若她喜欢上了别人,承受痛苦的只她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别人喜欢她、爱她,才让她觉得如此的难过。
世上很多事情不是没有办法取代的,她希望身边的人都可以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因为这样假使她离他们而去,留下的伤痕也是可以互相治愈救赎的。真守、深羽、爸爸妈妈,只要痛苦可以被承担,那离去的伤痛或许仍会是长久的隐痛,可终究不会坠向死亡的深渊。可如果是爱侣情人又该怎么办呢?她不懂,她没有这样喜爱过别人,也不敢被这样喜爱。她不觉得自己能有多高尚,人会有的占有欲,她也有的,不想把自己得到的东西让给第二个人,想要独一无二的喜爱,但最后能留给爱人的是什么呢?
是狭小的箱子、冰冷的夜泉、死亡之前无尽的痛苦。
夏油杰的喜欢,晴世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吗?没有的话怎么会觉得难过呢?
唯有她自己也想要得到,又清醒的知道背后隐含了什么,方才会如此的难过。不同于刺青印记与夜泉给予的痛苦啃噬着她的心灵,原来喜欢,也会给她造成如此的、如此的痛苦。
“我想拥有啊,大神官……”晴世在面对大神官安生国彦时,总是愿意去坦诚的,她的声音颤抖:“从我知道,连他自己都没有很好察觉到的喜欢的那一刻,我就想要得到了,喜欢?爱?多么可怕的东西。光是设想到我喜欢的人会和别人在一起,我会嫉妒,不能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我就会不甘心,要是把他也拉进夜泉就好啦,但这不行,我没有办法,不应该被人这样喜欢,也不应该这样喜欢别人,我、我……做不到!”
他的幸福可以没有我参与,但不应该由我夺走他对幸福的期望。
“我没有办法,那么自私地靠近他,汲取温暖又留给他无尽的痛苦。”晴世的眼睛酸痛无比,可是依旧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我宁可永永远远,一个人在柩笼里,也不想要这样。”
“我知道。”安生国彦静静地注视了这个肩膀都在不住颤抖的少女。晴世是在所有人的看护下长大的,她人格相对而言是很健全的,有着自己的脾性,被人爱着,也知道怎么去爱人,他们告诉了她身为夜泉体的命运,也为她推开了世界的门。自私一点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应该会固执地把一切揽入怀中,丝毫不会在意他人的感受,闹一个天翻地覆,甚至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来。
但晴世从来没有,她像白菊、逢世那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似的道路。
命运、世界的规则,原来总喜欢挑选这样的孩子吗?观察了晴世很多年的安生国彦扭过头,望向车窗外远处的天空。不见太阳,阴沉沉的。
他突然有些憎恨起自己的身份了。
——
车子开到目的地的时候,晴世的情绪已经平复,她跟在大神官安生国彦的身后走入了神社本厅分部。
里面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茶发少女——前阵子那个盘山公路车祸事件的唯一幸存者。
“是不来方夕莉小姐吧?”安生国彦一推开门,直接了当问道。
“是的。”那个叫不来方夕莉的少女精神似乎并不太好,反应也有些迟钝。
“我是现任神社本厅总部总领大神官,安生国彦,”大神官引手向身后的晴世,“这位是神社本厅在职的净阶濡鸦巫女,黑泽晴世。”
“初次见面,还没来得及跟第一次看到世界另一面的你说一句。”
“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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