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死
宋之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八方客栈是年关之后的事了。
他们坐在颇有些颠簸的马车里,车夫八百里疾驰,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便到了平昌。
二月末,冰雪都化了。大地回暖,柳树芽儿也都冒出嫩芯。荆门地理位置偏僻闭塞,所以两年了,孟荆看到的都是穷山恶水。而平昌恰恰相反,地处江南富庶之地,人声鼎沸,山灵水秀。
沈照简并没有把他们带往神机营,而是在这闹市里找了一处叫“月眠庄”的宅子让他们住下。
为神机营出任务不是儿戏。
但因为有卫慎带着孟荆这样的拖油瓶在先。
所以当做得一手好饭菜的小京窈撒泼打滚求宋之问带她一起走的时候,宋之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们到平昌的这一日刚好是正月十五,正赶上上元节。小京窈大中午的特地去面点铺子买了点白面粉和芝麻糖,吵吵嚷嚷地让大家跟她一起包元宵。
孟荆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好几日,身子虚浮得厉害,一到住处倒头便睡下了。等到醒来的时候,便看见宋之问正用他平日里杀人的大锤在和面。
雪白的面团子在一个大木盆里滚来滚去。
他高高举起大锤,落下举起,落下又举起。
“宋之问,你这样和面谁敢吃……”她忍不住发问出声,只觉得甚是荒唐。
宋之问却吊儿郎当地将一只脚踩在长凳上,然后浑不在意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就是矫情,爷刀口舔血的时候别说用大锤和面了,见了生肉都能和着血咽下去,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么?”
他说着直接伸出手捞起一块生面团吞下去,末了,还冲着孟荆笑眯眯地做了个鬼脸。
“你……”
孟荆叹了口气:“算了,你厉害。”
她懒得跟他争辩,随手拿了个现成的馒头后便走到门边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啃着。
宋之问见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突然好奇道:“你那风光霁月的表兄做甚去了?先前我见他从偏门那儿出去了,有几个配着腰刀,头顶破斗笠的男人在那儿等他。”他一面说着一面好心地冲孟荆抬了抬下巴:“小孟荆,要不要提醒你表兄注意一下,这些人跟我们可不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道上的人。”
“那些人都是我表兄多年推心置腹的好友,不会害他的。”孟荆垂着眼继续啃馒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她突然又眼含笑意地向宋之问投去一瞥:“那人不是正道,你是?”
宋之问笑笑:“爷如今加入神机营,也算是朝廷的正规军了,怎么不是?”
孟荆也笑笑:“那可未必。”
宋之问听了反问她:“照你这意思,难不成神机营不隶属朝廷?难不成这梁王殿下他不是圣人的亲儿子?”
是亲儿子。
可圣人这几年防他跟防狼没什么区别。
“宋之问,你这辈子也就只适合抡大锤了。”孟荆诚恳地看着他,说的话很是真心。
被迫卷入朝堂纷争,却无法窥见局势,最终能做的只是当权者手中的一柄利刃罢了。
宋之问闻言非但不恼,手中的大锤反倒是抡得更起劲了:“人人都想做下棋的那个人,可这世上,真正洞明局势能掌控旁人生死的又有几个?你,我,卫先生,再说说那位梁王殿下,连自己的人生都未必能做得了主,又何谈旁人的一生呢?”
孟荆不置可否。
她点着头,挑眉笑笑,没再说话。
上元佳节,街面上行人络绎不绝。小京窈自幼被岳掌柜保护得很好,荆门又无甚可以玩乐的,像这样通明的灯火,玩把戏的技人,她见得是极少。
囫囵了一碗不成型的元宵后,宋之问怕小京窈一个人出事,便也随着她一道出来。
空荡荡的府邸里便只剩下孟荆一个。
他们这一行来得很快,眼下梁王府正跟平昌王府结盟,自然也就没躲过平昌王的眼线。
宋之问他们刚走,平昌王便派他的心腹梁乾坤前来提人了。
“小王妃,别来无恙。”
含着旖旎花香的微风轻拂着,梁乾坤左手拎着把长剑,右手捡着屋顶上的石子,开玩笑似地从上往下扔。
那石子不大,很是细碎。
但有不少都扔到了孟荆的头上。
她本坐在门槛前托着下巴悠闲地赏月,冷不丁被偷袭了,只能抱着脑袋笨拙地往屋子里躲。她今日穿了一件珠白色的短袍,下裙也是浅色,那短袍的袖口宽宽大大,她抬手护头的时候刚巧能庇护住大半个脑袋,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梁乾坤从前见孟荆的时候都是在大理寺,她当时年纪尚小总爱散着头发,脑后嘛就系一根发绦,跟如今的喜欢淡色不同,少时她穿得最多的便是覆着轻纱的紫裙。
梁乾坤那记得那时候每回到大理寺办事都能听见她骂人的声音,看上去年纪轻轻的丫头,脾气倒是不小,动不动就是一句“混账东西!”
她少时得势,懒洋洋卧于高堂之上,便像是那清秋时节的月亮,高不可攀。
可如今……嗯,倒也不算落魄,只是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儿,周身都透着股子软和劲儿。
梁乾坤想着想着,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孟荆放下遮脑袋的袖袍,待到这人走近,她才定睛看清楚来人是谁。
“梁大人?”
“怎么,小王妃,我砸了您您竟然不准备砸回来?”梁乾坤抱着剑笑眯眯地打趣她。
“打不过。”
孟荆坦荡地回答,在目光触及到梁乾坤腰上挂着的那块平昌府衙的特制令牌时,突然意识到这人如今已经脱离了大理寺,早早被平昌王府收买了。
“看来楚邵怀这两年掌管大理寺也掌管得不怎么样,连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属下都没能留住。”孟荆平静出声。
梁乾坤知道她是何意,也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抱臂坦言:“上京的保皇派早就撑不下去了,楚大人他是个纯臣,有在世为君子的准则,所以他守着迂腐的上京强撑着也要保全太子保全皇家颜面,但我跟您跟楚大人都不一样,百官入棋局,我赌梁王这头困兽赢。”
丰神俊朗的青年笑得坦然。
孟荆执掌大理寺有些年月,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像梁乾坤这样直白的势力眼的诚然不多见。
她欣赏他不虚伪不隐恶,但也并不赞同,索性伸出两只手腕对着他:“是平昌王让你来抓我吧,带我走吧。”
梁乾坤笑笑,同样也欣赏她的直接。从怀里拎出了锁链,二话不说便给她拷上了。
……
平昌王府邸,檀香袅袅。
甚是有节奏的木鱼声一声一声从书房内传出,孟荆被压着跪在地上的时候,平昌王正手拿着佛珠在念往生咒。
“你想怎么死?”
年过半百的老王爷念咒念叨一半,突然淡淡开了金口,他睁开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盯着孟荆,房间内的烛火悠悠摇曳,大半的光亮都投在他苍老但仍旧刚毅的半边脸上。
“是想去黑木林喂狼,还是想去食人谷做个药人?”
“或者,看在你是陆家遗孤的份上,也可以把你交给人牙子发卖了,饶你一条命。”
平昌王声音极轻,虽是故弄玄虚,但仍旧让孟荆心肝一颤。
怎么死……当然是不想死……
“可以……不死么?”孟荆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想死?”
年迈的平昌王喃喃将她这话重复了一遍,突然从书桌旁起身走到了孟荆的面前,然后抬起脚来狠狠一脚踹在了她的身上。
“放着好好的小王妃不做,去接大理寺的烂摊子,是不想死?”
“被圣人蒙骗着接下了怀化诗案,害得赵家三百多人身死,恶人做都做了,要提着刀入殿去质问圣人,是不想死?”
“好不容易找了个安生地方藏起来,偏要跟着这一群男人来平昌,来神机营,是不想死?”
孟荆被这一脚踹得发懵,手肘磕在地上,生疼却还是忍不住咬着牙低声道:
“是您让沈照简去八方客栈邀卫慎做火药师的,卫慎既然来了,我又为什么来不得?”
“卫慎?你同卫慎比?”平昌王原以为在八方客栈的这两年她性子软下来,脑袋也能拎清事儿了,但没成想,到如今她还是个莽莽撞撞没头脑的样子。
他被她这等稚子言语气得横眉竖眼,原先坐在案几前的那股子持重劲儿一下子就没有了。
“卫慎当年入仕不过三四载便才名满帝京,他是大郢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管是保皇派还是梁王党,哪一个不想留他?莫说是大郢,便是大郢旁边的南梁和突厥个个都想要他当座上宾!”
“你呢?”
“你身上背着人命债,当初又树敌众多,哪一个不想杀你?”
“你可以试试看,没有平昌王府的护持,没有他沈照简的威压,你今日从这儿出去,能不能活到明晚!”
平昌王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踹了她一脚,若不是看着这个丫头长大,他真恨不得一剑劈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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