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人
离开上京的第二年,孟荆又开始做噩梦了。
与往年梦到冤魂索命不同。
这次她梦到当年亲手喂自己一杯毒酒的那个男人入了诏狱,一贯骄傲的骨头被打断,折磨得不成人样。
她被这噩梦惊醒,醒来后只披了件单衣裳便急急地朝卫慎卧房奔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何事”
“卫慎,我梦见朝堂大乱,有人入狱。”
“我还梦到圣人老迈昏聩要毒杀自己的亲儿子。”
年轻的卫先生在灯下温书,听了她气喘吁吁的话却头也不抬,只平静地回:“圣人杀太子那是老迈昏聩,但如若杀的是梁王,那不过是打死一个孽子。”
“可孽子的命也是命。”她闷闷开口,据理力争。
这是孟荆第一次做有关沈照简的噩梦,但这却不是第一次她去揣测沈照简的命运。
被毒死,被刺杀死,被白绫刺死,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被兵器绊的跌跤而死。
卫慎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所以笔都不曾顿一下,显然是不准备理她。
按照往日,以孟荆的性子,吃了闭门羹便会走了,可今日却披了衣服,直直地抱着膝盖坐在了卫慎书桌前的地上,银白色的月光照进来,柔和的光亮打在她的脸上,她有心事。
“卫慎,我们离开上京两年了。”
“嗯。”
“昨天我同京窈去城东找药铺先生买药,遇上了朱佑。”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卫慎:“得遇旧人,是很不容易的事,卫慎,我那把玄铁的匕首在不在你那里”
卫慎的笔突然停下了。
他抬起眼,平静地盯着孟荆看了许久。
孟荆却垂下眼,没敢直视他。
她已经两年没碰兵刃了,性子也在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中变得越发柔和。
卫慎至今还记得当年在皇宫第一次见到孟荆的样子,坐在高位之上把玩着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年纪轻轻便在荣宠之下掌了大权,娇纵得不像样。
那时候他还在想,小小年纪便尝得权势滋味,将来若性子不改,哪怕圣人再疼爱定是要摔大跟头的。
果不其然,后来的那一个跟头,重到让她失去了名姓,甚至再也没能爬起来。
卫慎手里的简牍一并放了下来,他认真地看着孟荆,突然像是长兄一般规劝她。
“孟荆,我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我并不巴望你死。可沈照简睚眦必报,当日你在牢狱中那般折辱他,他不会放过你。”
“他受重伤来到了荆门,前日便在这客栈住下,朱佑几次见你却从未主动邀你去见他,可想而知,他并不想见到你。”
卫慎的语气很是温柔,可字字句句都像是刀子一样扎在孟荆的心上。孟荆的心情渐渐低落,她把头一点一点地埋进膝盖里,最终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
匆忙的马蹄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当八方客栈的老板岳清廉敲响那扇破铜锣的时候,就意味着又有一位义士死去了。
孟荆抱着腿坐在床旁边,原本合上的窗子被她略微打开一点,耳边传来的便是岳清廉假惺惺的老一套的哭声。
这个客栈,从开创至今,也不知道收留了多少不能留姓名,走投无路的人。
他们或黑或白,或家财万贯,或身无分文,统统都被岳清廉用好吃好喝的供养起来。
孟荆跟着卫慎刚来到此处的时候满身是伤,托两年前大理寺监牢里那场大火的福,她那时候身上没一寸皮是好的,是岳清廉收留了他们,请了当时已经归隐的神医喜井来为她换皮,才让她逃出生天。
她那时候也是天真得紧,一度觉得这岳清廉是天下第一大善人,直到后来,自己身上带的那两箱金子逐月减少,她才知道,这厮就是一个精明十足的商人。
来到此处,欠他人情的,或钱或命,终究是要还的。
孟荆揉了揉眼睛,睡意顿时全无。
她掀开被子起身,刚想换身衣服出门去,突然就听到了外头的一声尖叫,她听出是小京窈的声音,连忙奔出门去。
客栈的后院里已经围满了人,孟荆拨开人群去看,只见一个穿着红底黑衣的蒙面女人倒在地上,头部被人用大锤砸过,脑浆横流,死相极为惨烈。
那位叫宋之问的杀人者却毫不掩饰自己的行径,手提着个带血的大锤一脸无辜地站在一旁。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鼻翼,孟荆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顷刻之间胃里食物的残渣开始翻涌,脸色霎时间变得煞白。
“孟丫头,这人是个细作,你这个反应,不会跟她有关吧?”宋之问提溜着大锤,满脸嬉笑地看着孟荆。
“滚,还不是你杀人的手法太恶心……”
孟荆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过身跑出人群,找到一个泔水桶就开始狂吐。
能被岳清廉收留的人大多手上沾满了鲜血,哪怕是正道之人也见惯了这样小菜一碟的场面,在这样一群人中,孟荆无疑是个异类。
她提不起刀,舞不动剑,弱得像是个笑话。可偏偏这样一个看起来娇养长大的人却最终跟他们这群亡命天涯的人混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八方客栈不问归途,不问来路,宋之问还真想扯掉她那层慵懒无用的皮囊,看看那异类骨血之下藏着的是怎样的过去。
他摇摇头,冷笑一声。
客栈的老板岳清廉闻声迎面走来,看到小京窈被吓得直哭,连忙上去心疼地搂住了这位宝贝女儿。
“呦呦,我的心肝脾肺肾啊,作孽啊,让你看到这些……”
岳清廉一面夸张地哄着小京窈,一面恶狠狠地瞪了几眼宋之问。
宋之问轻哼着故乡的江南小调,看起来心情甚好,只是目光没有放在岳清廉这位客栈老板身上,而是盯住了岳清廉身后的年轻男人。
来人身着绛红色的勾着金丝的长袍,皮肤白得像是个女人,鼻梁却高挺,薄唇浓眉,皮相骨相俱是世间上乘。
宋之问早些时候便听闻客栈内住了一位不得了的皇族,今日见了这来人,心里便隐隐地有了几分数。
那头孟荆刚刚吐完,脸色苍白。刚想细问这细作是怎么回事,一扭头便跟这才来的年轻男子对视上了。
她略微怔住。
一时之间想要说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也许是情绪来得过于快,她的胃里再度开始翻涌,没忍住,一扭头就又吐了。
宋之问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慧眼识人,一眼看出孟荆和这位年轻的梁王之间应当有着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却还是不合时宜地戏谑道:“看来梁王殿下的这张脸生得太俊了,俊到咱们楼里的小丫头都不适了。”
真是极为得罪人的话。
莫说是岳清廉,连孟荆都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沈照简这个人向来不好惹,哪怕是生身父亲得罪了他,也定是要十倍百倍讨回来的,如今宋之问这般用词,也不知道将来尸骨要在哪里找。
想到这里,孟荆突然悲悯起了自己。
她想起了夜里卫慎同她讲的话,又想起了当年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她把沈照简气成那个样子。
他不会放过旁人。
那他会放过自己么?
孟荆心下一凉,下意识地抬头看沈照简。他的面色平静,并没有什么波澜,薄薄的唇上挂着的是温和谦恭的笑意,显然是没有准备跟宋之问计较的样子。
孟荆觉得离奇,但细细一想,两年时光对于她这样一个龟缩在客栈里安享太平的人来说是弹指一挥,可对于在边境打仗,深扎军营的他来说却未必。
时间能将她的姓名从那段皇室秘辛中抹去,能让大郢的百姓不再记得曾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自然也能够将他从当年那个脑后有反骨的皇家逆子变成守护大郢善待百姓的忠臣良将。
孟荆心里百味杂陈,一时之间陷入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个北齐细作的话题早已经翻篇了。
而沈照简正笑着同岳清廉说,在不久之后神机营将有一桩大买卖要与八方客栈做。
孟荆的眼皮冷不丁跳了一下。
她知晓岳清廉谈生意,自然没她这个租客什么事,她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扭头离开。
可临走的时候,余光却分明看到沈照简瞟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很是平宁,甚至可以算是漠然。
但她知道,她做了那么多坏事,一报还一报,她最大的报应终于来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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