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故事与舞
从苍谷的河道行船到沥州足足要一个月,河道上的风景千篇一律地渺茫,站在船头看几天就腻了。
但是坐在船中又实在太闷,坐船实在是一种折磨。
北苏觉得很无聊,想到一个人在一片茫茫的领域着实是无趣又孤独,等等——她无趣孤独什么?船上明明还有两个人。
北苏沉痛地反省,“我错了,这么多年一人游历惯了,习惯性忽略了你们的存在。”
苍情转头,“你这么多年未曾与人为伴?一定很寂寞吧。”
而后温和一笑:“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至少你有我这个朋友。”
即使不在一起,也有个通讯符可以随时说话。见不到人,听得见声音倒也不算孤身一人。
容千抬头,眼睛一眨一眨,“是呀北苏姐姐,你要是无聊了都可以跟我说,我陪你玩!”
北苏心里一暖,大受感动,道:“也没有,毕竟我还是交了许多朋友的。”
等等,重点不是这个。
北苏摸摸脑袋,“其实我……”
那种渺茫中孤寂的滋味她总觉得有些熟悉,这并不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即便是经常一个人,她也算是在红尘中游历,算不得渺茫。她想起来了,是那个梦。
云渺天阁才算是没有一丝人气,一万年间只练剑,确实是孤寂到没边了。
北苏突然觉得有些伤心起来,也不知是为她无端陷入一万年的梦还是为梦中那个可怜的人。
她突然想到玄凌后来是有道侣的,不知和君白神君在一起,玄凌帝神会不会不那么孤独了呢?
于是手肘撑着桌子托起腮来,“苍情,你知不知道帝神与帝侣之间流传的故事?”
反正她是没有听到过。就连仙界的说书人都没提起过。大概是怕被修为第一的君白神君赶来揍。
不过就在这个地方,君白神君大概是管不着的,况且没有其他人,神君也无从得知这里有个人在议论他的故事。
苍情沉吟:“略知一二。”
容千暗自道,自己经历的事,不知道才奇怪了。君白要是不把自己的故事往美好了描述,她就不叫容千!
苍情喝了一口茶,悠悠道:“君白神君出身在书生家中,虽然饱读诗书,却家境贫寒……”
…………
虽然君白姓君,父亲却姓沈。年幼时他好奇过这个问题,书生父亲很坦然道:“你是随的娘姓。”
君白自记事起就没见过娘亲,父亲说是因为娘亲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死了。
父亲是个书生,靠着夫子的活计教书育人勉强吃得一口饭不至于饿死,他很有才华,但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这在一众夫子中很特殊。
大多数留下教书的大多都是已经参加过科举落榜的人,甚至还要继续科举考试,但父亲不仅自己不考,还不让君白考。照理说像君白这样家境的人,读书就是为了当官,但父亲督促他读书,却不让他走当官的途径,这让他很不服气。
既然不当官,那读什么书呢?读书的时间随便做些什么好歹也能挣几个铜板供家里开销。既然逼他读了书,那又凭什么不让他去参加科举?那些已经榜上有名的人他见过,他觉得自己的才识不比那些人差。
对于他的这种想法,父亲很是不悦:“你既然这般想,那就说明你读的书还不够。”
君白不服:“我觉得我肯定能考上!”
父亲摇头,“读书不是为了考试而读,也不是为了做官而读,你若是没有明白这点,就是考上了也终归是没用的。”
两人就这个问题僵持了很长时间,君白还年轻,不愿就这么放弃自己的大好未来的机会,于是偷偷去报了名。
为了考试,君白偷偷翻出父亲的书来看,为了不让父亲发现,他每次只偷偷拿一本,记好原本位置,看完放回原处,了无痕迹。
某一天,他体内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清风与温阳在他体内常驻,并且缓慢运行。他突然觉得时空中规则无处不在,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令他仿佛接触到人间至理。
每隔一段时间他体内的那种感觉便会涌动,涌动之后回归平静时便会强一分,那时他尚还不知其实自己已经踏入了修仙道。
自从拥有那股奇怪的力量,君白时常觉得自己精力更加充沛,头脑也更加清明,许多滞涩的地方豁然开朗,因而读起书来更是事半功倍。
结果很喜人,他中了。
然而父亲并不高兴,反而脸色极差。
父亲斩钉截铁道:“今夜你就收拾好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君白不解:“为什么?”
一向温和,不轻易动怒的父亲却发怒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不知道这些你是不是就会立马去死?”
君白被吓住了一瞬,旋即脸一沉,转身跑了出去。
边跑心中愤懑不平,明明是父亲不理解他,明明是父亲太过固执,科举有什么错?
他不甘,他不解!父亲凭什么要限制他的人生?他明明可以大有作为!
可他后来经常后悔,若是当年没有那么任性,结果也许会不同——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夜里他悄悄溜回家,家中一片静寂——往常这个时候父亲通常会留一盏灯,静寂得连远处的狗叫都没有,已经算得上是诡异了。
他摸黑点上灯,转身一看,却被吓了一跳。看见父亲的样子后,他呆了许久,眼眶渐渐红了下来,心里又悔又恨。
只见父亲面色惨白、毫无气息地躺在床上,胸口处有一个大血洞,血已经流干了。
……
“哎,话说”,北苏打断了讲得正入神的苍情,“玄凌帝君在哪里?”
苍情被打断了进度也不生气,眨眨眼道:“别急。”
……
君白悲痛地埋葬了父亲,带着无尽的悔恨离开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再无心科举做官——茕茕孑立,即便是出人头地又如何?
他不知父亲为什么被人杀死,家中贫寒,并无让人惦念的可能,一介卑微的书生也不大可能会树立仇家。但他很快发现杀死父亲的那批人也要来杀他。
在被追杀的过程中他逐渐被逼出了潜力,竟然能使出一些术法来,就这样他最终逃上了一座小城外的山崖上——至少可以与对面的人同归于尽,为父报仇。
就在这样穷途末路的情景下,她出现了。
她的眼神永远都是空旷冰冷的,即使救下他,看向他时与看向一块石头也并无差别,抬手让人灰飞烟灭时也平静得只像是喝了一口水。
他猛然明白,有一条他从前所未知的路已经向他展开了。
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在看见他的震惊时疑惑了一瞬,“为何惊讶?他们的修为你最多三日便能超过。”
修为,君白暗暗抓住这个线索,看着面前的人道:“前辈,我可否跟随你修炼?”
这个请求有些冒昧,但前辈看起来并不在意,她略微沉思了一番,道:“你先随我去解决了山下的旱灾,我再好好引导你。”
“多谢前辈!”
……
北苏听得津津有味,眼睛发亮道:“原来玄凌帝君曾是君白神君的引路人么?”
引路人大概是指将凡人引导入仙道的仙人,君白自己领悟了修炼法则,不算被人引入仙道,但玄凌帝神既然帮他解除了对修炼的疑惑,又指导他的修炼,从重要性上来说大概也能算是他的引路人。
君白神君后来不仅修炼成仙,还成了十分厉害的神君,又爱上自己的引路人,看上去真是像话本中的情节一般充满了戏剧性又令人心生联想。
若是说帝神和帝侣是恩爱的两夫妻,大家多半不会有多大的感觉,但要是说君白还是凡人时便与帝君结下缘分,便是一段令人心生向往的爱情故事了。
苍情微微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二人初次相见的故事便到这里了。”
北苏问:“那时为何会有人追杀君白神君?”
苍情道:“君白是君氏的后代,君氏并不忌讳女子掌权——尤其是那时的皇帝看重且宠爱君白的母亲娴宜公主。皇子们不满,自然要除掉公主和她的后代。”
北苏恍然大悟:“这便是为何沈夫子不愿让儿子参加科举考试当官,原来是避免羊入虎口!”
苍情点点头,眉眼间神情疏淡,看向北苏,弯唇道:“故事讲了,我饿了。”
北苏想了一想,“要不——我飞去沿岸买些吃的来?”
苍情目光一转,投到了河上,沉静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北苏看了看苍情,见他眼里只有那条河,眼神里的渴望惊人的熟悉,立马懂了——他想吃鱼,还是她烤的鱼。
北苏摇头,“我的东家呀,这船上可不兴烤鱼啊!”
苍情手一挥,船上出现了一个炉子,里面没有火,但是热度依旧扑面而来,惊得北苏感叹了一句:“灵石用来生热,仅仅为了烤鱼,您可真是……对食物热爱!”
北苏想到自己之前是许过诺的,现在出来了,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在两人一起的时候找到有鱼的河。于是噗的一下跳进了河,河面上荡起几圈波纹后又回归了平静。
嗨呀,虽然这个人面上强大,但看起来却无端脆弱,她也愿意多关爱苍情一些。
听到噗通一声,容千猛回头,惊了一惊,“就这么跳下去了?”
苍情淡笑不语,慢悠悠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又慢悠悠地把茶杯放下了。这份略带得意的从容让容千有些不满。
容千横眉,“你明明可以用仙力将鱼运上来,何必指使人亲自跳下去抓?”
苍情挑眉,“我与她都乐意,怎么,你不服?”
容千不说话了,她猛然想起自己的母君是怎么死的——是苍情害死了她!既然将人害死,那么趁人修为尚低时加以戏耍便也不奇怪了。
只是可恨她还不够强。
容千瞪了苍情一眼,便转身背对着苍情开始打坐了——她总有一天要修炼出一个样子来保护北苏。
这种突如其来的修炼热情高涨很快就在烤鱼的香味中消散,香味不受控制地往容千的鼻孔里钻,屡次打断了容千的灵力流。在无数次集中精力失败后,容千怒了,终于很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
北苏笑着招手,“阿千,快来吃鱼,这次的鱼烤的格外好!”
容千深吸几口气,不行,修心之人要坚守本心,抵挡外界诱惑!
烤香愈发浓郁,容千强含着满口口水,咬牙猛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坐在了烤炉旁边。
算了,顺应本性才是修心的本质。
北苏一边吃鱼还一边笑道:“这次抓鱼格外容易。抓了好几只,很够我们吃了。”
容千偷偷瞥了苍情一眼,看见他含笑看来的目光又气鼓鼓地盯回了烤鱼。
看着烤鱼被烤的滋滋响,一股烟冒出来,向上,再向上便是深蓝的天空了。
此时水上升起了一轮明月,在水上曳出一滩素辉,绰绰地波动。
看完这些,容千突然释然地叹了口气,旋即笑出了声来。
北苏慢慢啃着烤鱼,道:“此时的月色氛围正好,若是我会起舞便好了,定然很合景。”
苍情也啃了一只烤鱼,衣裳却还整洁,这点让北苏很是羡慕。苍情弯眼笑道:“你想看舞?我会跳。”
说完放下已经吃得差不多的鱼,用仙力象征性清理了一番身上,便上了船头,在月下大肆舒展,真的跳起舞来。
北苏已经呆了。男仙虽然大多也俊逸出尘,仙界也并无凡界那般的男女沟壑,但大抵上男仙女仙特点分明,男仙少有女仙的柔美,女仙少有男仙的俊朗。
因而起舞这般柔丽的姿势还是女仙做来好看,男仙跳舞时的僵直冲坠更有一种故意逗人笑的喜感。她看着苍情起初也有些想笑,但渐入佳境之后,却越发觉得苍情的舞已经与月融为一体,令人沉醉。
苍情的四肢明明还在他的身上,但舞动时却像化作了清风,灵动飘逸,配合他宽大的浅色衣袍,更有一番美感。
北苏呆愣愣看了半天,最后化作由衷的敬佩。
苍情突然飞升而起,拉住她像是乘风而行,两旁景色悠悠倒退,两人在半空中悬浮片刻,又转回到了船上。
北苏又惊了一瞬,转头看见苍情看着她一笑,眼睛里像倒映了月亮的光,熠熠生辉。
苍情自豪道:“我这一舞如何?”
北苏噗的一笑,旋即赞叹道:“曼妙非常!”
……
仙神界同凡界大不相同,但夜色却还相似,一片黑暗笼罩所有,不论是仙人还是凡人的目光都只能看见一抹黑。
月光像发着光的轻纱散落在夜中,微微照亮了周围的轮廓。
君白半夜睡不着觉,出来顺着感觉一直走,走累了便索性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他仰头看着苍茫的月夜,内心充满了迷茫。
自从来了仙神界后,所有的东西都要打破以往的认知,这里的人也与凡间的不同,君白还未完全适应,他突然开始想念那个从前一心想要脱离的尔虞我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凡间了。
飞升之后他突然便失去了目标,山的那边还是山,他已经不知道已经拥有了悠长的寿命之后再修炼下去有什么意义了。况且这里的人……
想到这里,君白叹了口气。
突然他听到了一曲乐声,清丽空幽却暗含感伤——他突然像是找到了知音,原来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有和他一样的失意人么?
君白站起身,循着声音走去,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吹的曲子。
君白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只凭借感知避开障碍物,弯弯绕绕之后竟然听见了水声,再往前一步,便看见了大石头之后的寒潭。
潭水上的瀑布飞流而下,水上弥漫着寒气,还散发着莹莹的光芒,在光芒的范围内有一丛桃花的树冠,桃花正灼灼盛开。
一个身穿绿纱的女子正坐在桃树上忘我地吹走一曲笛音,清冷的面庞也像是这潭水一般发光似的,叫君白看了微微一愣。
竟是帝神玄凌。
但他并未出声,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聆听。一曲结束后玄凌睁开了眼。
语音一如既往地清淡:“夜里不睡,可是还对仙神界不习惯?”
君白又是一愣,“神……北苏。”
对方转过头来,一双毫无波澜却暗含明光的眼睛望过来,道:“仙人无拘无束,若是思念家乡了,可以回去看看。”
君白摇头,“去往传送点的路途遥远,要废去许多时间,我还要修炼……北苏你愿意教我吹笛子吗?”
玄凌道:“我的曲技十分一般,你若是不嫌弃,我自当毫无保留。”
“你既然睡不着,那每晚此时便来这里找我吧,鸣花涧。”
说完,凌空而去了,像是踩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步,缓慢雅致,身上的纱随之晃动,颇像是凡人眼中仙人的模样。
虽看起来是缓慢而行,但不消片刻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此处。
君白苦笑了一下,也坐在了桃树上,发呆了一会儿,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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