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章 志存怀远
轩辕偲自记事起,就不是一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人,当然琴棋书画也不是很感兴趣,就本质上而言,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游手好闲。可偏偏他生在了延平王府,冠以了南霈的国姓,那么注定他不会庸碌一生,也不能庸碌。
听着陈潜的琴声,轩辕偲的思绪不禁开始四处飘荡,他想起了延川,想起 了亚父山,更是想起了秦非。
“这个天下分为四处,犹如月缺,不管是上弦还是下弦,总归不是完整的。亦如当下的局势,任何一国皆不是名正言顺。只有当一切的权柄归于一人之手,纷争才会结束。”
陈潜的突然发话,让轩辕偲和宗相都为之诧异,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般敏感的话题。
略作思量,抬眼反问道:“太尉以为谁才是再统天下之雄主?”
“偲公子很感兴趣?”陈潜高深莫测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可他并没继续故弄玄虚,很坦然的说道,“那得看你想存于哪国的青史?”
如果说与宿仇敌国之人同席共饮,让宗相如坐针毡的话,那么陈潜这后半句话已然是触及了他的底线,忍无可忍。宗相难以抑制住心中愤懑,倏然起身呵斥道:“陈太尉,这里是平川,是我南霈京城!胆敢再口出狂言,我必不容你!”
陈潜先是瞟了一眼轩辕偲,发现其人并无任何异常的神色,于是心中的底气也是更足了几分,嘴上轻轻说道:“何必动怒?陈某不过入乡随俗而已,贵国清谈成风,想来方才所言在平川城中早已司空见惯,或许更有甚者。”
“相比较而言,陈某的陋见不足挂齿吧。再者,贵国国君英明神武人仁睿智,贵国国运兴隆绵长社稷万年,又岂会因我这一句戏言就……”陈潜捻须而笑,神情之中毫不将人的威胁挂在心上。
陈潜的话就像树枝上飘落的枯叶,轻飘飘的,宗相本就不善言辞,自是无言以对,只能自顾将腰间的佩剑几番出鞘而后收回,最后还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讥讽:“无耻之徒远胜张仪!”
轩辕偲倒是来了兴趣,印象里宗相可是 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相交不多,可他在护送自己从楫州出发赶往平川来的一路上,从未说出过表现个人情绪的话。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人之间或许曾有过什么龃龉。
可一个是嵥国太尉,一个是南霈东宫率卫统领,实在是想不到会有什么交集。
“无耻?”陈潜身居太尉这么多年,在嵥国朝堂上明理暗里早就被骂过无数次,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所以也不会将宗相的话放在心上。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和敌视,当然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友善和好感。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陈潜忍不住盯着宗相的脸细细打量起来。
轩辕偲知道只要陈潜进了平川城中,那么基本就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宗相虽有杀他的心,可不管是胆色还是魄力,都不会真的去付诸行动。一掌贴在宗相的手腕上,轻轻拍打了几下:“文人相交,言辞便犹如兵刃,将军切不可失了风度。”
“嘭——”
宗相将佩剑自腰间卸下,重重的排在席上,身体停止再度入座。
终于陈潜微微眯眼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竟是蕴安城外的那员勇将!”
宗相轻哼一声,眼中满是轻蔑,但并未有所回应。
“如此说,二位倒是有过故交?”轩辕偲兴致很浓。
听到故交二字,宗相直接侧身背过陈潜,只顾斟酒喝上了一樽。
“当年贵国国君乘我国先帝龙驭宾天之际,发兵突袭进攻蕴安,起初我国东军毫无防备节节败退。直到陈某和扶阳王率领援军会和,这才稳住了阵脚。”
陈潜迷离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往昔峥嵘岁月的遐想和自豪:“世人皆说南霈兵卒擅长水战,可谁人想过西镇骁勇之士也是弓马娴熟以一当百。平心而论,若非陈某使出诈降之计拖延时间,消耗了你们的锐气,那一战胜负难料。”
诈降,自古以来都是为人所不耻的,可同时这又是无数经典战例中层出不穷的计策。最为耳熟能详的莫过于赤壁之战,黄盖诈降,成功以火船将曹操一统天下的野望付之一炬。
轩辕偲笑了笑,意味深长,不知是因此轻视陈潜还是单纯觉得有趣。
“偲公子也觉得陈某无耻吗?”
陈潜直接将话挑明,弄得轩辕偲实在不得不有所回应,深思熟虑思量再三,耸肩道:“确实有够无耻的。”
“为何?”
“偲不知兵事,也从未涉及过兵事,但先贤皆说人无信而不立!就好比去女闾潇洒,姑娘们每每都对你殷勤迎奉,可你却许以下次一定,久而久之,姑娘们只会对你冷眼相待。”
“咳咳……”陈潜一口老酒差点就直接喷出来,这比喻说切合也是切合的,说是一派胡言确实是有些勉强。可最让他意外的是,轩辕偲竟然能在这样的场合下大言不惭说出这种事,这是陈潜万万想不到的。
转念一想,倒又释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轩辕玄就不是一个按常理行事的人,相比来看轩辕偲的放浪之言又何足挂齿?
陈潜常常也会扪心自问,自己为何而争,为名为利?遥想三皇五帝终是化作黄土一捧,老庄孔孟人死灯灭,想得再远看得再多,都不及足下重要。所以,对于人本能的欲望,他是从不掩饰。在陈潜看来,一个男人连女人都不喜欢,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喜欢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偲公子的话初听似乎有些粗鄙,可若细细一想,也是十年精辟入木。不过……”陈潜依旧还是吐槽了一句,“南霈文风兴盛,措辞还是该得体些更妥帖。”
轩辕偲摆摆手道:“文人雅士之类的言谈举止,是那帮世家公子用来沽名钓誉附庸风雅的东西,我不需要。”
“为何?难道公子不喜欢成为文人雅士?”
“道理很简单。”轩辕偲缓缓为自己斟上一樽酒,接着慢慢走到陈潜的案前,将自己樽中的酒匀出了一些倒在了他的樽中。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几分与青葱之气违背的老成,咧嘴而笑,“太尉有见过哪个成人会做和孩童的一样的事?”
他抬起左手,以袖遮面,仰头稍稍抿了一口,接着像是无可奈何般叹气:“这样饮酒莫非我就不在是我,而是能比肩孔孟一般的圣人?”
陈潜猛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永王世子,似乎比轩辕玄还要难以捉摸,后者行事虽然剑走偏锋,可心思却并不难猜。但偏偏这个轩辕偲,看起来坦诚无比纨绔飞扬,可所言所行总是留有无尽的余地。
诚如他所言的那样,陈潜从不认为自己的诈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南霈来说这是丑行,但对嵥国来说这却是智慧的妙举。退一步来说,难道自己光明正大不以任何诡谲阴谋战胜了西镇大军,南霈上下就会对他褒赞有加?
人总归是利己的,于我有益才会称好,于我有害自会骂坏。亦如城东卖炊饼的大郎,不会轻易去诋毁城西卖白菜的大娘。当双方乃至多方的利益发生冲突,才会产生出赤裸裸的仇恨。仇恨的表现形式,最为常见的就是武力和谩骂。
“如此真知灼见,陈某深以为是,那公子现在可否告知愿存于哪国之青史?”
轩辕偲本就是南霈人,就正常逻辑来说,当然是存在于南霈的青史。可从古至今,但凡能于史册之中留下名号之人,皆不是平凡之辈。陈潜的这个问题,换个角度来说是在问他有没有野心,逐鹿南霈的朝局甚至是天下。
“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
“鰕䱇游潢潦,不知江海流。”
轩辕偲将樽中剩下的酒缓缓饮尽,随后像是泄了气一般仰靠在陈潜的案上,偏过头盯着陈潜看了好一会,笑着说:“偲在之前的十六年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陆城,踏过最高的山巅便是兰岭。可陈太尉不同,你饱览过延江的起始与末流,见识过凛宗和平川。难道鸿鹄的天地,也是燕雀的方圆篱笆可同日而语的吗?”
这四句皆是出自于曹植的《鰕鳣篇》,陈潜淡淡的笑了一笑,接着咏道:“俯观上路人,势利惟是谋。公子觉得陈某也是追名逐利的世俗小人?”
“哈哈哈,岂敢?偲不过是觉得雠高念皇家,远怀柔九州。此两句,用在太尉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正是有贵国陛下的无限信任,陈太尉才会这般无惧艰险以身相报。高洁之士,也就上世之士才可相媲。”
“公子自比鰕䱇,将我比作鸿鹄,似乎并不简单。”
轩辕偲抬手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脑门上弹了几下:“莫非是偲厚颜,连鰕䱇都比不上吗?如此,那便做蜉蝣好了。”
陈潜呵呵一笑,将自己樽中的酒又尽数倒还回轩辕偲的樽中,紧接着伸出一根食指探进樽中,将酒水稍稍一搅和,挑了挑眉头道:“若是不跳脱潢潦之外,怕是朝生而暮死也是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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