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坚白石二
楫州地处平川之北,与北霈河间府隔江相望,历来是南霈的江防重地。只是南北两霈同宗同源,少有争端,也未曾有过大战,便没有大军驻扎,一向都是由东镇戍府派遣少量军士在此巡查江面,以防不法走私。
轩辕偲的仪仗刚到南城门口,就看见旌旗招展,一众州府官员身着淡青色官服,整齐的排列在浮桥两侧。领头的是个大约五十岁的男子,漆纱笼冠,衣袍崭新。
“楫州刺史邓孝,在此等候公子多时了。”
邓孝出身寒门,本为隆州人士,年轻时拜在点山楼四端之一的见性门下,生性潇洒不羁,游学列国。继承其师衣钵,立志将儒学布散天下,在南霈吏部的征召下,欣然远赴越州出任象郡郡守。康佑三十九年,钦、楫二州水患,上任楫州刺史因赈灾不力被革职下放南疆,邓孝凭借功绩,由南峦公举荐,擢升刺史。
轩辕偲早在延平就听说过邓孝的贤名,待轺车停稳,第一时间下车,施礼:“刺史如此大礼,亲自迎接,偲惶恐。”
邓孝亦是对延平王府的过往甚是了解,对于先永王轩辕栐的事迹更是钦佩,在他看来,南霈若是能多几个那样的王公,则离天下归于一统不远。“公子奉诏入京,邓孝不敢怠慢,下榻之处,已安排妥当,还请公子前去休息用膳。”
“刺史为国为民,辛劳之至,竟还为偲之些许小事劳神,实在令偲汗颜。”轩辕偲微微欠着身子,伸手朝邓孝说道,“请刺史先行。”
邓孝见状,将身子欠着更低:“尊卑有序,公子先行!”
轩辕偲看得出,这是个看重规矩的人,再若推辞,怕是得在城门口相让到天黑了。于是,登上轺车,径直向城内进发,仪仗经过邓孝身边时,再度对其欠身施礼。
此次安排轩辕偲住下的府邸,乃是当年世宗皇帝北上巡游时所修的行宫,虽然如今看来面积不大,但也是楫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建筑。后来,轩辕椃登基,在锦屏江畔,重新建了一座更大也更符合皇帝规制的行宫,这楫州城里的,便被废弃,改作接待皇室宗族的驿馆了。
轩辕椃当朝诏命永王公子入京已经过去了快有一月,除了南疆三州,基本各州郡的官吏和世家大族,皆收到了消息。
楫州城中的大大小小的家族自然也不例外,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们更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少年,竟能被皇帝亲口唤作圣孙。延平王府,虽是南霈皇室的嫡系,但轩辕偲并非轩辕椃的直系子孙。
皇室驿馆的大殿里,座无虚席,大家都想看看这永王公子的风采,其中最显眼的当属几日前在城东门前,狠狠折辱嵥使的沈放。经此一事,楫州城中更是无人敢轻易招惹这位狂夫。沈放的到来,无疑让这场接风的宴席,多了几分不安定的因素。这是个连太子都不怕的主,想来也不会对永王公子能尊敬到哪去。
少时,轩辕偲的车驾仪仗,在驿馆门口停下。邓孝作为刺史,带头亲自为轩辕偲指引进殿。到场的官吏和世家公子,一一向轩辕偲自我介绍,轩辕偲也一一作士礼相还。行至上座时,沈放并未起身,只顾自己斟酒,看都不看轩辕偲一眼。
邓孝甚是尴尬,对着轩辕偲介绍道:“这位乃是沈家三公子,负有才名,名家学子中的佼佼者,今年点山博辩大会,甚是耀眼瞩目,令十多位兵家学子折戟而回。”
一听是名家学子,轩辕偲不禁对沈放多看了几眼,名家以辩论著称,言谈之间逻辑缜密。只是他身穿长衫,坐姿随意,一看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
衫和袍,在官吏和文人眼中是有着极大的区别。袍袖端收敛,其内设有祛口,寓意君子恭谦内秀;而衫袖口宽大,少饰纹样,一般宴会出席是不会穿着的。
轩辕偲当即明白,这个叫沈放的贵公子,并不待见自己。于是,他微微颔首,并不做逗留,直接坐上主席,而后请邓孝落座左手边的次席,与沈放相对。
“在下轩辕偲,初来楫州,多谢各位相迎,请饮此盏。”轩辕偲举起酒盏,朗声说完,随后一口将盏中酒水饮尽。
这一举动,令席上众人瞠目结舌,按照礼制,宴席之前,作为主人的轩辕偲应当先进行祭食礼仪,而后方可作献。所谓的献,就是指主人举杯向宾客敬酒。而宾客回敬主人,称酢。这场宴席的座次排序极为分明,左侧席上皆是官吏,而右侧俱为世家公子。
邓孝虽有诧异,但仍然率先陪着轩辕偲将酒饮尽,其余官吏见状纷纷效仿。而世家公子这边,则是交头接耳,低声讨论。
沈放更是仰头大笑,出声问道:“我南霈尚礼成风,本以为只有化外蛮人,不懂规矩。没成想,永王公子竟也不知?看来延平之人,知晓耕战,哪知风雅。”
轩辕偲没想到沈放出言就是这般不逊,当下就冷眼看人,反问:“阁下既然要论风雅,就请正襟扶冠之后,再来出席!”
“哼,风雅礼乐放倒是略知一二,公子出自边镇偏荒之地,还请洗耳恭听之。”沈放扫眼看遍堂下,徐徐开口,“君子可礼可宴可沤,不可沉,不可湎。方才,公子邀众而饮,便是沉!”
“卖弄学问!”轩辕偲冷冷作评,“沈公子既然如此看重六经,可知《尚书》有言,饮惟祀、无彝酒?此宴并非祭祀,而沈公子先前已经饮酒,已背其一;其二,从我进殿开始,沈公子至少自饮了三盏,亦是违背礼乐。这便是你要同我讲的风雅?”
沈放听着轩辕偲一番话,字字句句有理有据,不禁对人正眼相瞧,似乎并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皇室王孙。“放在与公子说宴上的规矩,而公子不予作答,转而抨击于放之疏漏,是为顾左右而言他。”
轩辕偲轻笑一声,将酒盏落在案上:“眼见石之白,未触石之坚,于是无坚;手触石之坚,不见石之白,于是无白?你眼中只看见我之过处,不觉自己有失,所以便是只有本公子错了?”
“公子竟也知坚白石二。”沈放惊道。
“名家诡辩之论,偲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名不虚传。”轩辕偲跪立起身子,再次将酒盏高举,“偲此来平川,路过楫州城,并非是要与诸位辩论的,更不是什么君子,喜欢恪守礼仪。若是觉得在下来自偏远之地,不似中原风物,大可离席。”
轩辕偲再看沈放一眼,说:“沈公子的高论,偲已洗耳恭听完了,是去是留,还请自便。”
邓孝赶忙打圆场:“学术之论,一向是酒宴上助兴,今日的辩论实在精彩,我霈国有二位这等才俊,实乃国之福分。不如继续开席,不谈风雅,不拘礼仪,唯乐而已。”
沈放随即离殿,过了片刻,竟换了一身蓝色锦袍而来,向轩辕偲做礼:“放先前怠慢在先,还望永王公子海涵。”
“无妨。”文人学子之间,向来有切磋比较的习惯,轩辕偲早习以为常。
“敢问公子师承何人?又崇哪家学说?”沈放很好奇,一个少年能同时涉猎儒学和名学,并能细致点出其中的细微,这是很少见的。
轩辕偲将酒盏举起朝沈放作献,答:“尚无业师,不过时常受父王教导而已。若要论治国之学,偲崇法家。”
沈放点点头,他终于明白,延平王府能在短短几十年,让一个偏远边城,陡然增加三十万户庶民,靠的不仅仅是仁心德政,还有渊博深远,融汇百家的家学。
“若有机会,放还当与公子一辩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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