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身后的桌子说得热闹, 赌得热闹,沈亦槿和芷宁看着满桌的菜品,却没了胃口。
“姑娘, 早知道我们就去旁的地方了。”
沈亦槿道:“这是在大朝会上发生的事,估计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讨论,避无可避的, 除非不出门。”
“那我们就不出门。”芷宁说得义愤填膺,“他们这些人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就会乱说。”
沈亦槿道:“旁人说什么我们是无法阻拦的, 别气了, 问小二要食盒, 将食物装好, 我们便走吧。”
她们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在二楼的一间暖阁中, 宋有光正在参加礼部尚书公子设的宴。
“宋兄,我爹说沈姑娘离宫是因为宋兄呀。还有呀,宋兄, 之前在瘴城你是不是尝过沈姑娘的滋味?沈姑娘是不是真的会魅术?这才把陛下和你都魅惑了。”
宋有光握了握拳, 他没想到这些人是抱着这个目的喊他一同赴宴的。
“我同沈姑娘清清白白,你休要胡说。”
另一人道:“清白?怎么听说陛下在你回上京的第二日将沈姑娘遣出宫, 是要让你娶她呀。”
“哈哈哈, 就是,一定是沈姑娘没把陛下伺候好, 不就是个女人吗, 陛下说不要就不要了, 只是这陛下不要的女人, 苦了宋兄要接手了。”
宋有光强忍住怒意,“你们休要乱说,并非是陛下不要沈姑娘!”
“宋兄,我们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不就喊你出来饮酒消愁了吗,不过话说回来,宋兄可真是好福气,虽然沈姑娘是陛下不要的女人,但也是难得一见的人间尤物,更何况宋兄身边还有初绿姑娘,你看那身段,真是让人垂涎啊。”
宋有光再也忍不住,拍桌站起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是陛下爱慕沈姑娘,亲自去瘴城将她接回来,并非是陛下不要沈姑娘,是沈姑娘不要陛下!还有初绿,今后是我宋有光的人,你们再口出污言秽语,小心你们的脑袋!”
“哟哟哟,还真是个多情种子,我们说什么了?沈姑娘和初绿本就惹人肖想,得不到还不能说了?哪像宋兄你,两个美人的滋味都尝过了!”
说着众人大笑了起来。
宋有光睚眦欲裂,气愤难当,一个箭步冲上去,就给了主桌上礼部尚书公子一拳。
当即有人冲上来拉他,只可惜都不是宋有光的对手,几脚就把他们踹倒在地。
他揪着礼部尚书儿子的脖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爹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你胆肥了,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说出此等对我的恩人和我的女人不敬的话!”
礼部尚书公子自知不是宋有光的对手,忙往后躲了躲,“宋校尉,息怒,是我说错话了。”
旁的人见此情景,都躲在一旁不敢动作。
宋有光在气头上哪里肯放过,一飞脚就将礼部尚书公子踹出了暖阁,直直从二楼摔到了大堂。
“轰――”地一声砸在了桌几上,惊扰了在无忧斋各处的人们。
也惊扰了正往食盒中装食物的沈亦槿,她回头看去,就见一个人鼻青脸肿摔在被砸坏的桌几上,艰难地往起爬,再抬头却看见了满脸怒意的宋有光。
那人站起身,仰头大喊,“宋有光,你有种,你等着,你们宋家荣宠早就没了,否则也不会让你去边疆驻守,我这就告诉我父亲,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宋有光大笑道:“好呀,你去,我倒要看看陛下究竟作何决断,到时候你可别连累你父亲丢了官。”
一瞥眼,宋有光似是看见了楼下的沈亦槿,忙急匆匆下楼。
礼部尚书公子一看,以为宋有光要追着打他,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快拦住他!”
沈亦槿拉着芷宁道:“装好了吗?我们走吧。”
芷宁道:“都装好了。”
礼部尚书还是有几个狐朋狗友的,有一人果然拦住了宋有光,“宋公子,方才我没有说话,你若把人打死了,礼部尚书肯定不会罢休的。”
宋有光一把搡过挡在面前的人,可再一看,大堂哪里还有沈亦槿的身影了。
沈亦槿还是第一次见动用武力的宋有光,同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判若两人。
虽不知他为何打那人,也知定然是气急了才会如此,能把宋有光惹得这般生气究竟是何事呢?
她摇摇头,劝自己不要多想,今日又是和亲又是动武的,不论是宋有光还是李彦逐,她都不该再多想。
日子很快到了初十,宋有光被传召入宫,刚走进紫宸殿还未到御书房,就见羽林军架着礼部尚书的儿子从御书房出来。
宋有光停在了他面前,羽林军见是宋有光都很给面子的也停了下来。
礼部尚书的儿子苦笑道:“你可真行呀,就连陛下身边的太监和羽林军统领都为你说话。”
宋有光问一旁的羽林军,“陛下如何处置的。”
“永不入上京。”
礼部尚书儿子苦笑道:“宋有光我真羡慕你,你门宋家只有你一个儿子,而我的父亲却舍弃了我。”
宋有光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你罪有因得的,你父亲舍弃你,乃是明智之举,否则迟早被你连累。“
说完,宋有光继续往前走去,进了御书房便看见早已跪在地上的礼部尚书。
李彦逐对礼部尚书道:“你先下去吧,管好你自己的嘴,管好你家人的嘴!”
礼部尚书颤颤巍巍起身,他不过回家唠叨了两句,没想到就被混蛋儿子听了去,在外乱说,险些让他丢了官帽子。
“谢陛下隆恩。”
礼部尚书退下,宋有光行礼道:“陛下。”
李彦逐从桌案上走下来,带着些怒意,“那日在场的人说你告诉他们,沈亦槿是你的恩人,初绿是你的女人。”
“朕还记得你回上京第二日,朕说要成全你们,你是这么说的?你说今生今世都会好好待她,如今你说这话是何意?”
宋有光郑重道:“陛下,并非是末将不愿,是沈姑娘拒绝了末将。”
李彦逐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你说,亦槿拒绝了你?她不想嫁给你?”
宋有光神情凝重,“是。拒绝的很明确,末将也打算放弃沈姑娘了,还请陛下今后莫要再说成全我和沈姑娘的话。”
李彦逐不由陷入了沉思,猜测着沈亦槿拒绝的原因,这不禁让他想起那日,沈亦槿在府中遇见马青荔之时,她也曾说过放弃之言,哪怕是最后她为救他险些失了性命,伤好后也极力说着成全他和马青荔的话。
那时,他有苦衷并未解释,可宋有光呢?
“你是真心要迎娶初绿吗?”
宋有光道:“是。初绿为末将付出太多,末将不能再辜负初绿姑娘了。”
李彦逐不由笑了起来,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拱手相让给了别人,却还是难以让她如愿。从哪一步开始,他就做错了?若是他没有从瘴城带回沈亦槿,若是他没有准许初绿跟随宋有光去边疆,他们或许早已成婚。
初绿为宋有光付出了太多,打动宋有光也在情理之中。
沈亦槿在得知宋有光会一同迎娶初绿时,继而拒绝,也在意料之中。
就如同当年沈亦槿误会他的马青荔的关系后,自始至终都是成全之言。
可见沈亦槿对感情十分纯粹,正因如此,在接她回宫后不久便解释了自己和马青荔的关系,可为时已晚,解释也无用。
或许宋有光也有过解释,但他和初绿,不同于自己和马青荔,宋有关是真心打算迎娶初绿的,而他却无法再接纳任何人。
他没想到自己的放弃,还是无法让沈亦槿重拾笑颜,那他放弃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你既已做了决定,今后便一心一意对待初绿,朕虽是初绿的主子,但她却为朕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对朕来说,初绿也是很重要的人。”
宋有光道:“末将不会辜负初绿的。”他沉吟片刻又道:“陛下,沈姑娘拒绝末将时说,当初在瘴城,曾经以身相许的心境同今日已大有不同,末将认为沈姑娘对陛下并非毫无情意,或许是沈姑娘心中还有心结未解,也或许是对陛下还有误会,陛下可再做尝试,若是终难挽回,还请陛下别再将沈姑娘困在上京,放沈姑娘走,让她们一家团聚吧。”
李彦逐的思绪很乱,宋有光的话给了他希望,却又让他心生惧怕,既然沈亦槿拒绝了宋有光的求娶,就是老天爷给他的再一次机会,可若真的如宋有光所说,终是难以挽回,他又该如何,真的让她远离上京吗?
他怕见不到她,又不忍心看着她思念家人,大赦天下的时机可遇不可求,即使是作为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若真的放她走,就是天各一方,难有再见之日了。
“宋校尉,你退下吧。”
李彦逐坐在御书房整整一夜,他不知自己已做了那许多,如今还要如何做才能挽回,是再度纠缠?还是再将她接进宫中?
“卫安,你说,朕该如何做?”
卫安扬起头仔细想了想道:“陛下,奴才记得那年上元节奴才去西边听戏,有个戏文讲的是女子一直以为对男子并无男女之情,可她看见男子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却心生醋意,这才明白自己原来爱慕着男子。或许沈姑娘那时被陛下伤透了心,便将自己的心锁了起来,并不清楚如今对陛下是怎样的感情。”
李彦逐思索片刻,心头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卫安,“你将这信笺交给沈姑娘,务必要让她上元节到宫中参宴。”
沈亦槿开门后看见门口站在的是卫安,十分惊讶,出宫两月,宫中并未有任何人前来,她以为李彦逐是彻底放弃了,还想着等和亲的消息一传出就去请旨呢。
“卫公公,你怎么来了?”
说着沈亦槿就机警地往门外看去。
卫安调侃道:“看来沈姑娘并不欢迎奴才呢。”他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姑娘不用再看,陛下没来,只有奴才一人,是替陛下给姑娘送信的。”
沈亦槿接过信,信笺上的笔迹遒劲自然,秀巧中不失刚毅,含蓄中不失张扬,笔锋坚韧,笔势飘逸。
这还是沈亦槿第一次看见李彦逐的字迹,却惊叹于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字体。
亦槿,今得知,汝已拒沈家求娶,思索良久,深感自责,瘴城拆散在先,准许初绿跟随在后,成全晚矣,误姑娘终生,皆是吾之错。
常悔当初所拒,恨不能回心转意,困汝于宫中,然无用。因一己私欲,陷汝于悲苦,此知所求不过团圆,只愿日日欢喜,痛下决心,不再困汝于上京,离别在即,邀上元节赴宴。
为盼。李彦逐。
看来不用等到和亲,她就能离开上京了。
只是看着信中李彦逐的自责懊悔成全,心中隐隐作痛,很不是滋味。
“卫公公,请告知陛下,上元节宫中的宴会,我定会前去。”倒不是害怕这次她不去李彦逐会反悔不让她离开,而是这两月未见,她才有些明白了李兰雪所谓的相思是为何物。
在无数个夜里,游走在脑中的全都她同李彦逐的过往,奇怪的是她鲜少能找出李彦逐的错处,以往她所受的委屈,都能在李彦逐的解释中找到谅解的理由。
不但如此,北地剿匪时,李彦逐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的场景总萦绕在脑海,这不由让她想起李彦逐曾对自己说,他动了心,却一直都在口是心非。
很多细节经不起回忆,也经不起推敲,从李彦逐发现自己跟在剿匪的队伍中却没有将她送回上京开始,就初见端倪,只不过那时的自己以为李彦逐爱慕的人是马青荔,对她更像是一个曾经救过自己姨母的恩人。
直到她为他挡了一剑,清醒后,便再也没从他眼眸中看见过冰冷,他的眼神越来越柔和温情,也越来越深邃。
他用一年的时间来印证自己的爱慕之心,而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沦陷了。
或许是他点滴的呵护和纵容,或许是每日陪伴的晚膳,或许是同他出宫的游玩,亦或是每次他表明爱意之后她的冷言冷语,甚至早在北地剿匪之时,从他将自己护在怀中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心动了。
卫安神情激动,“太好了沈姑娘,奴才还以为姑娘会拒绝呢。”
沈亦槿笑道:“看来我之前拒绝过太多次了。”她叹一口气,“既然要离开了,我也该和故人道个别。”
卫安不知信中内容,听沈亦槿这么说紧张地问道:“什么离开,什么道别?”
“陛下准许我离开上京了。”沈亦槿看了看身后的小院落,“卫公公若是不嫌弃就进屋坐一坐,正巧方才我做了些糕点。”
卫安刚才还在激动,现下垮了身子,原来主子是这样才让沈姑娘答应参宴的,他就说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答应呢。
“不用了,奴才还要回宫复命。”
沈亦槿道:“卫公公慢走。”
送走卫安,沈亦槿拿着手里的信,呆呆站了许久,离别在即四个字,不停地刺着她的心。
芷宁从后厨走出来,“姑娘,来人了吗?”
沈亦槿道:“卫安来了,陛下让我去参加上元节宫中宴会。”
“是不是陛下要召姑娘回宫了?”芷宁一脸兴奋。
“芷宁?”沈亦槿当真有些吃惊,“原来你一直都希望我回宫呀?”
芷宁往后躲了躲,撅嘴道:“天下之大,哪里能比得上皇宫好,再说陛下爱慕姑娘真切,是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
沈亦槿本想告诉芷宁李彦逐已经准了她离开上京,但看着芷宁的样子,便没说,想着等赴宴会回来之后再告诉她也不迟。
上元节一早,天刚蒙蒙亮,卫安就敲开了沈亦槿的门。
沈亦槿揉着朦胧的睡眼,看着之前在静月阁伺候过她的两排宫女乌压压站满了小巷子。
她立刻就清醒了,忙往四周看了看,这动静可千万别惊动了周围的邻居,若是让人看见自己门口站着这么多宫女和太监,非被吓到不可。
“姑娘,让她们伺候姑娘沐浴更衣,梳洗打扮。”
沈亦槿点头如捣蒜,“好,你们快进来,别站在巷子里。”
宫女们分工明确,按照嫔妃出席宴会的程序伺候她梳洗。只是她这地方太小,站不下那么多人,流程繁琐,操作起来又十分不便。
虽说此次的衣裙和首饰都是李彦逐早就准备好的,她没花时间挑选,但也整整耗费了两个时辰,才梳洗装扮完毕。
站在铜镜前,沈亦槿看着身上烟紫色的罗裙,觉得有些眼熟,细想之下,才发现这和那年上元节她穿的衣裙有几分相像,不过如今身上的这一件,比当初自己那件更为华丽,金丝钩边,银线刺绣。
还有身上披的大氅,竟然是那年她送给李彦逐的年礼,上面是浓浓的梅花香,可见他一直放在寝宫中,她以为李彦逐扔了,没想到他留到了今日。
再看头上的金雀钗更是熟悉,她取下拿在手中细细瞧着,那日她戴着新的金雀钗跑出紫宸殿,却把旧的留下了,没想到这支上元节被李彦逐摔坏的金钗已经重新镶嵌了新的红珊瑚石。
这身装扮,李彦逐费心了。
在临别之际,他用衣着饰品表达着再次挽留之意,沈亦槿的心也不禁有些动摇。
甚至想着,既然李彦逐不说,她干脆主动问,问他是不是要和亲迎娶召国长公主,问他是否会有别的妃子,问他此生会否只有她一人。
这次,只要他说,她就会相信。
卫安看见沈亦槿走出来,妥妥的一身嫔妃行头,真想此番接入宫就不再送出来,也好让主子不再陷入相思之苦。
“姑娘,我们走吧。”
沈亦槿看着一旁的芷宁说道:“安心等我回来。”
芷宁欣喜非常,心里想着主子不回来更好,但又答应了主子不再提及此事,便点头道:“姑娘放心去吧。”
院外的车架早已备好,沈亦槿走出小院的时候,巷子里围满了人。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豪华的马车,更何况马车旁又是羽林军护卫,又是太监宫女,所有人都恭敬站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的邻居身份肯定不一般。
沈亦槿十分无奈,想着她走后,家里的门槛肯定都要被踏破了,只希望芷宁别乱说什么才好。
这个小巷子怕是住不成了,干脆等今日从宫中回来,搬去客栈住,若真要离开上京,估计也没有几日可逗留的,无需重新置办居所。
来到宫门口,换上了轿撵,沈亦槿看着熟悉的宫道,不由叹一口气,或许今日就是她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轿撵刚进入麟德殿,还未到举办宴会的中殿,她就看到许多朝臣和命妇从殿前两边的长廊缓步往中殿行去,只有她的轿撵停在了宽阔的主道上。
在宫中已一年,她深知自己此时的待遇至少是皇贵妃能享受的。
轿撵停下,卫安抬起手臂,示意沈亦槿将手搭在她的小臂上,沈亦槿看了看四周投来的目光,不由觉得今日这场宴会怕是鸿门宴。
沈亦槿走进宴会厅时,已到场的众人不由吃了一惊,认识她的和不认识她的人,在看见她的一瞬,都定住了身形,停下了攀谈。
让他们惊讶的除了女子的美貌,还有她身边的卫安。
卫安是何许人也,那可是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哪怕是一品大员,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可这位只伺候皇帝的太监,此时却扶着一个女子,看女子一身行头,那品级至少也得是贵妃了。
即使是贵妃,也用不着皇帝贴身伺候的太监服侍呀。
卫安带她来到座位前,沈亦槿一看不由道:“卫公公,使不得,这个位置我并不合适,如今小女只不过是一介草民。”
卫安道:“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沈姑娘虽未封妃却是陛下唯一的女人,合该坐在这里。”
沈亦槿抬眸看了一眼高位上的龙椅,沉吟片刻道:“陛下此番这般待我,还真不像要放我离开上京的样子。”
“姑娘别多想。”卫安微微靠近沈亦槿小声道:“宴会结束,还请姑娘到太液池东边水榭内稍作等候。”
说完卫安便离去了,沈亦槿缓缓坐下,心却一直跳个不停,今日前来,本是想再见李彦逐最后一面,没想到从清晨开始,她就如坠云雾,亦幻亦真。
众人看见她坐在东侧第一个位置上,都窃窃私语讨论纷纷,在皇家宴会上,这里所坐之人通常都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有些认识她的朝臣已经开始向周围的人讲述她的身份,在人们的讨论声中,沈亦槿如坐针毡,只希望这场宴会能快些结束。
等了大概一炷香时辰,殿门口的太监传来尖利的声音:“陛下驾到――”
众人噤声,躬身站立。
沈亦槿也起身往殿门口看去。
两月未见,李彦逐依旧风姿卓越,气宇轩扬,周身散发着不容亲近的疏离感。
可就在李彦逐走入的一刻,沈亦槿看见了跟在他身侧的马青荔,心中一沉。
此等欢庆的宴会,别国使臣理应参加,但看见马青荔和李彦逐一同走入,心里突然泛起了阵阵酸楚。
可又一想,人家本来就是召国长公主,而自己就是一介草民,确实是比不了的,今日能让她坐在贵妃的位置上,已经是李彦逐多有宽待了。
李彦逐缓步走入,身姿稳健,心却咚咚咚跳着,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沈亦槿的方向,当日思夜想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的一刹那,他的脚步不自觉顿了一顿。
四目相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充斥在他们之间,沈亦槿心跳骤然加快,忙低下了头,不断平稳呼吸。
她没想到如今的自己竟然不敢再看李彦逐的眼眸。
李彦逐收回目光,走到了龙椅前,马青荔也坐在了西侧第一个位置上,正好同沈亦槿是正对面。
站在高处的李彦逐宽袖一展,众人齐声道:“臣等恭祝陛下龙体康泰,万事顺遂,祝大兴风调雨顺,民安乐业。”
李彦逐道:“众卿平身。”
他旁边的太监大喊一声:“开宴――”
即刻有几排井然有序的宫女入内,将托盘上的菜品茶点酒水送到每个人面前的桌几上。
就在这时,马青荔突然开口道:“沈姑娘,别来无恙。”
沈亦槿起身福利,“长公主,小女这厢有礼了。”
马青荔轻笑道:“本宫自大朝会至今,在宫中十多日,为何从没见过沈姑娘?”她看了看四周故意大声道:“这几日本宫也听了些有关沈姑娘的传言,说你已经离宫了,如今又是以何种身份坐在这里的?”
沈亦槿缓缓坐下的同时,下意识看向了李彦逐。
那是一双寻求保护楚楚可怜的眼眸,只一眼就把李彦逐看得心软了。
他原本是打算在宴会上故意关怀马青荔,忽略沈亦槿,以此来试探沈亦槿的感情。
谁知道这个马青荔,宴会刚开始,她就闹了这么一出,这之后的吃醋戏码可怎么继续?
他不舍让沈亦槿伤怀,又确实气恼马青荔的挑衅,厉声对马青荔道:“沈姑娘既然能坐在此处,自然是得了朕的准许,大兴国的事,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长公主都没有资格过问吧。”
马青荔瞪了沈亦槿一眼,心思一转,又看向了李彦逐,“陛下,听闻沈姑娘离宫前,曾是伺候陛下的宫女,那一定是很会伺候人了,正好我要在此多逗留些时日,就让沈姑娘在我身边伺候吧。”
李彦逐瞳孔一缩,眼眸微眯,似笑非笑看着马青荔,“伺候?”他顿了顿,手扶膝盖往马青荔这边斜了斜身子,“既然是伺候过朕的女子,长公主就该知道是何意。”
沉吟片刻又坐直身子,冷冷道:“朕不希望听到长公主再如此说朕的女人。”
早在第一次见沈亦槿时,马青荔就觉得此女并非单纯只是林惜的友人,便让人打听了一番才知是护国将军的女儿,且女子从小被骄纵惯了,除了美貌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对李彦逐一见倾心,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被李彦逐明确拒绝过好多次了。
得知这一切的马青荔丝毫没有把沈亦槿放在心上,她觉得沈亦槿除了美,定然是一无是处的。
没想到此次前来,她听闻李彦逐竟然将她养在后宫一年之久,只是不知为何没有纳妃,却遣出了宫。
她也不想过多追究,只要别影响和亲一事就好,怎料今日,在上元节宴会上却又看见了她,且沈亦槿不论是装扮和位置都至少是贵妃的待遇,这不能不让她在意。
“本宫可是召国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能同一介罪臣之女平起平坐?”
说完她站起身,看着李彦逐大声道:“本宫没想到大兴皇帝竟然是个好色之徒。”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宴会厅安静地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沈亦槿更是蹙起了眉头,原来真的让她猜对了,这场宴会就是鸿门宴,她很想反驳,但她的身份的确尴尬,她没有立场说任何话。
片刻后,李彦逐爽朗的笑声打破了这份安静,“长公主,朕确实喜好美色,不过朕也只喜好沈亦槿一人美色,今后也只会喜好她一人美色。朕才疏学浅,不明白这算不算是好色之徒?可否请长公主明示?”
在群臣宴会上说出这等赤|裸|裸地示爱之言,之前所有的流言蜚语都不攻自破了,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损沈亦槿名声的流言,如今看来反而都成了皇帝爱慕她的佐证。
沈亦槿不觉湿了眼眶,似有无数股暖流呼啸着充斥着她的心,不给她丝毫防备,以前所未有的迅猛之势,突破她的心防。
这一刻,她的担忧,她不敢问的那些话都有了答案。
李彦逐以这种对全天下昭示的态度给了她这个答案,在还没有得到她回应的时候,给了她这个答案,怎能让她不动容。
终是无法再否认,她深深爱慕着李彦逐,甚至比她自己认为的更加爱慕着这个男子。
站在一旁的卫安恨恨地看着马青荔,是他给主子出主意,装装样子说两句关切马青荔的话,看能不能让沈姑娘心生醋意,没想到一切都搞砸了。
如今不但没可能让沈姑娘吃醋,主子还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表明了爱意,若是一回头就被沈姑娘拒绝了,那可就太丢脸了,堂堂大兴皇帝被一个女子拒绝,恐怕就不是佳话而是笑话了。
马青荔呆愣在原地,根本没反应过来,她的自信心在这一刻被摔得稀碎,今日李彦逐邀她一同参加宴会,她还以为李彦逐念及两国情谊和之前自己对他的恩情,要答应和亲了。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心里明明痛的不行,还要装作坚强的样子,忍住难过问道:“陛下在召国为质子时,本宫帮了陛下多少,陛下都忘了?”
李彦逐看着马青荔眼中带泪的样子,语气也温和了下来,“朕没忘,朕自登基以来,已给过召国不少物品,又许下不主动挑起战乱的承诺,就是念着公主和国君的恩情。”他顿了一顿,缓缓道:“只是公主,不可再用恩情胁迫朕。”
马青荔哑了声,的确,她当年付出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李彦逐还帮助弟弟登上了皇位,若说恩情,早就还清了。
就更别提大兴给召国的粮食布匹瓷器了,李彦逐已是仁至义尽。
可她又怎么肯轻易放弃,自她第一眼在破旧的草屋中看到身负重伤的李彦逐,就不可自拔地陷了进去,之后更是折服于他运筹帷幄帮弟弟夺取皇位的谋略上。
从那时她就认为这世间,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自己。
她看了看四周,整个宴会都是大兴的朝臣,看着她的眼神都十分不友好。
也是,作为别国使臣,在宴会上冲撞质问本国皇帝,任谁都不会高兴。
此时她若再说不合时宜的话,不但有失她长公主的风范,也有损两国的情谊。
她只能先妥协,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陛下不曾忘记召国的恩情,召国也不曾忘记陛下的恩情,我们两国友谊长存,这杯酒,我替我国国君感谢陛下给召国送去的粮食布匹等物品。”
说完一饮而尽。
李彦逐微笑着端起酒杯,“长公主的谢意,朕领了。”
看着主子喝下杯中酒,卫安忙道:“奏乐起舞――”他可不想再听马青荔咧咧了,等乐声歌舞起,趁她不注意,干脆下些迷魂药,迷昏了抬下去得了,真是看见就心烦。
可别说,卫安说到做到,就在宫女要奉上新的茶点时,他拦住了宫女,将迷药洒在了糕点上。
可人算不如天算,糕点端上去,马青荔并未吃,而是自饮好几杯酒后,端着酒杯起身就去了沈亦槿面前。
这一举动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而沈亦槿是等到马青荔走到她面前,才看到人。
沈亦槿从马青荔说出要她伺候之时,就始终低着头,只看着自己的桌几,她不敢再看李彦逐,也对歌舞不感兴趣,她只希望宴会能快点结束,让她赶到太液池东边水榭内,趁着自己还有勇气,把心中的情感说出来。
从李彦逐说出那些话开始,心中就有两种情感不断拉扯着她,一边让她表达情感,一边让她离开,同父兄团圆,最后她还是决定留在李彦逐身边。
团圆还有机会,但留在李彦逐身边,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留下不代表不能团圆,但离开却是永远的离开了自己所爱之人。
她真的舍不得。
就在她思索之际,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马青荔。
“沈姑娘,祝贺啊,陛下把对你的爱意昭告天下,你一定很欢喜吧。”
沈亦槿刚要起身回话,就听高坐上的李彦逐道:“长公主,沈姑娘是否欢喜,同公主没有关系,还请公主不要再提此事。”
李彦逐自走进宴会看见沈亦槿的第一眼,就始终关注着她,马青荔问出那些话后,他的回答也是说给她听的,更想知道她听见这些话后有什么反应,哪怕能找到一丝回心转意的蛛丝马迹也好。
可她始终低着头,看不见神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此时,沈亦槿终于抬头看向了李彦逐。
他的目光热烈又执着,只一眼,就将她灼烧,一颗心狂跳不止,牵动着她内心深处强烈的情感,仿佛要把她整个身子都烧个透。
只是这一瞬,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而太多心结的解开,情感的勘破,往往也就在一刹那。
“怎么?陛下是在害怕什么吗?”方才她倒是忘了,在皇宫这十多天,她还知道了一件有趣的事,似是除了一日,李彦逐便再没有在沈亦槿寝宫留宿,而沈亦槿也未曾去紫宸殿留宿。
不禁在心里嘲笑了起来,或许一直都是她搞错了,根本不是沈亦槿对李彦逐一见倾心总被拒绝,李彦逐才是那个一直被拒绝的人。
而这个傻子,还在如此场合表明心意,若沈亦槿铁了心拒绝,他可真就成了笑话了。
卫安忙上前扶住马青荔,“长公主,这是喝多了吧。”说话之际,他就偷偷将药粉撒在了马青荔的酒杯中,“你看这酒杯都拿不稳了,都要撒了。”
马青荔果然上了套,将手中的酒喝尽,“我看是卫安你眼花了,这么几杯酒怎么会……”
话音还没落就倒在了卫安身上,卫安倒吸了一口气,徐是方才心急,没把握好分寸,药粉放多了,这也昏得太快了吧,怕是明眼人都看出猫腻了。
卫安又转念一想,就凭着主子的性子,马青荔再继续闹下去,恐怕会更加难堪,对于马青荔来说,他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呀。
主仆二人会心相看一眼,李彦逐道:“来人,长公主醉了,送长公主回寝宫。”
马青荔离开,李彦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也变得很慌乱,他不知道今晚究竟能不能把沈亦槿留下,爱一个人没有错,不爱一个人也没有错,哪怕是帝王在感情面前也不能随心所欲,他不怕被人嘲笑,他只怕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怕自己会永远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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