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三月匆匆过, 算算日子,来到瘴城已一月多。
这日宋有光起得很早,做了几张葱油饼, 熬了粥,背着背篓就去采药了。
沈亦槿昨夜没睡好,来到瘴城这么多日, 她很少想起李彦逐,不知为何昨夜竟然梦见了。
她站在紫宸殿正殿中央,看着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的李彦逐。
两个人分明只隔了一个阶梯, 但她却怎么也看不清李彦逐的面容,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 只觉得身体似乎被什么困住了, 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而她的心既不担忧也不恐惧,十分平静。
她看见李彦逐走下阶梯来到了她的面前, 面带笑意,眼神柔和,他说, 夜深了, 我送姑娘上岸吧,今夜能遇见姑娘, 我真的很开心。
一转眼, 就来到中元节那夜,他们坐在轻舟之上, 李彦将河灯递给她, “你再不放, 一会红烛该燃尽了。”
她低头看着河灯中红色的烛火, 慢慢清醒了过来。
缓缓坐起身,不由又想起了和李彦逐所经历的种种,从第一次趴在墙头到最后她跪在他面前替父兄求情。
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回头看见昨夜放在桌几上还未缝制好的喜服,起身简单梳洗了一番,拿着嫁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继续缝制。
和风习习,白云几朵,阳光柔和,是她最喜欢的天气。
她轻哼着轻快的曲调,手中红线飞舞,心中想着两日后缝制好宋有光的这件喜服,就该给自己缝制嫁衣了。
忽得听见好像有马蹄的声音,马儿似是踱着步子,走得缓慢。
她没在意,继续缝制,住在驿站附近的街巷后,总是能听见马蹄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亦槿手腕有些酸了,想要起身倒杯茶,就在她将喜服放在石桌上抬头的一瞬间,霎时愣住了。
她看见高高栅栏外,有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穿玄色锦袍,头戴錾刻暗纹金冠的男子。
那发冠上镶嵌的红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映照出男子不凡的气度。
只见男子挥手,立刻有金吾卫冲了小院,站成了整齐的两排。
男子身下的马儿仰着高傲的脖颈踱步进她的小院落,王县令小跑着来到沈亦槿身旁道:“沈姑娘,快给陛下行礼。”
从看见男子的那一刻,沈亦槿脑子一片空白,听见王县令这么说,机械地想要跪地行礼。
却听男子道:“免了。”
沈亦槿抬头看他,撞进了一双温和深情的双眸之中,那眸子里带着疼惜,带着不忍,但更多的却是欢喜。
李彦逐一副高高在上的笃定姿态,缓缓而言,“念在沈家女儿做糕点,熬汤药,缝衣服的手艺极好,特许跟随朕回宫伺候。”
在他看来,这是沈亦槿梦寐以求的,且他都亲自前来了,她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谁知沈亦槿没有一丝喜色,只冷冷看着他。
回宫伺候?这人不会真以为她爱他爱到甘愿在他身边作一个宫女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到瘴城微服私访,顺便想起了自己,这才不惜屈尊降贵前来。
重生这么久以来,她不惜沦为上京笑柄,吃了这许多苦楚,受了很多委屈,为的就是保住父亲兄长性命,如今已达成目的,这深情不悔的戏码也该落幕了。
沈亦槿淡淡一笑,跪了下来,大声说道:“罪臣之女不敢再有妄念,且不日要与他人成婚,故不能随陛下回宫。”
李彦逐:……
这不对,这不对,李彦逐只觉得脑子有点懵,心口有点疼,她不是说爱慕自己吗?她不是曾经为了见他一面趴了墙头吗?她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他为她戴金雀钗吗?她不是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救他吗?她不是每日都给自己送药膳吗?她不是不顾生死替自己挡了一剑吗?
为何?她说不日要与他人成婚,不愿和他回宫?
李彦逐觉得自己已经握不住手中的缰绳,看着沈亦槿坚定的面容,他真的不明白。
站在李彦逐身边的江锋和卫安也懵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过了很久,李彦逐才问出这么一句。
沈亦槿和方才一样,面容平静,“罪臣之女不敢再有妄念,且不日要与他人成婚,故不能随陛下回宫。”
“哈,哈哈。”李彦逐大笑了起来,这次他听得十分清晰。
他以为她深情不移,没想到不过几个月,他就移情别恋,要嫁给别人了。
之前他有多欣喜,此时,他就有多痛心,登基大典后,他没日没夜的处理文书,批阅奏折,梳理事宜,就是为了早些将她接回去,如今却告诉他,她要嫁给别人了?
李彦逐跳下马,一步一步走到沈亦槿面前,缓缓单膝蹲下,抬手托住她的后脑,狠狠往自己面前拽,“你说要嫁给谁?”
沈亦槿觉得很奇怪,他不是和马姑娘两情相悦吗?他不是不喜欢自己吗?为何现在会这么生气?
“陛下恕罪,小女有了婚约,不能随陛下回宫了。”
“我问的是!那个人是谁?”
李彦逐的声音狠厉,带着怒意,吓得王县令忙道:“沈姑娘,你赶快说呀。”
沈亦槿垂眸,她要怎么说出口。
看着李彦逐的样子,显然是不能接受,曾经那般爱慕过他的人,竟然还会愿意嫁给别人。
而那个比过他,让一个对他深情不悔的女子移情别恋的人,就成了他的心头刺。
作为大兴朝的主宰者又该如何对待这个人呢?
恐怕是,想杀就是杀了。
沈亦槿轻笑了一下道:“那个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不愿意跟随陛下回宫,还望陛下成全!”
她也害怕李彦逐会杀她,害怕他会对父兄不利,但很奇怪的,她看着李彦逐的眼眸时,再也找不到曾经的狠戾,她就又敢了。
“小女还记得中元节那夜,陛下曾说,要告诉已故柔妃,是小女救了陛下的性命,今后定会好好待我,而现今小女只有这个小小的请求,陛下不能够成全吗?”
李彦逐托着她后脑的手不由松了,他缓缓站起了身,往后退了两步,怎么会这样?她宁愿待着这样清苦的烟瘴之地,都不愿随他回宫吗?
王县令一看,忙道:“陛下,那人下官知道,下官这就派人将他找来。”
见李彦逐没有说话,王县令忙对着门外的衙役挥了挥手,衙役意会马上跑了出去。
李彦逐虽站在跪着的沈亦槿面前,但他却觉得卑微的那个人是自己,即使如今已成为了万人之上的皇帝,在面对沈亦槿时,却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他的信心,他的期待被摔的稀烂。
“你要嫁的那个人,你可心悦?”
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他很怕听到那个答案,就在沈亦槿要回答的时候,又即刻阻止,“你别说,别说……”
他背过身,不再看沈亦槿,就这么站了很久,周围的人也没有敢发出一点响动,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李彦逐面前。
宋有光被两个衙役带过来,一路上听闻了一切,他走进小院,跪倒李彦逐面前,取下身后的背篓,叩拜道:“末将宋有光参见陛下。”
他看向跪在另一头的沈亦槿急忙道:“陛下恕罪,沈姑娘无罪,一切的罪过都是末将,末将一力承担。”
看见宋有光的一刻,李彦逐瞬间就明白了,宋有光就是沈亦槿口中那个将要成亲的人。
他不由笑了起来,嘲笑自己的无知。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宋有光对沈亦槿是感激之情,
从庆城回到上京后,林惜告诉了他很多有关宋有光和初绿之间的事。
听闻那段时日,宋有光时常到无忧斋喝酒,总是醉倒在无忧斋,整夜不离去。
初绿就会明目张胆地把宋有光扶进自己的闺房,两人在屋内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且初绿会单独为他吟唱起舞,还会在听到流言蜚语之时,大方承认自己爱慕的人就是宋有光。
他还曾问过宋有光,当时宋有光说,大事未成,不敢思虑儿女私情。他还以为他只是羞于表达,还想着等尘埃落定之后,就为初绿正名,准了他们的婚事。
现在看来,他就好像是个傻子,以为沈亦槿对宋家有恩,便让宋有光护送,简直就是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拱手让人啊。
“宋校尉,还记得我让你护送沈姑娘时,曾说过什么吗?”
沈亦槿纳闷,宋有光前来护送,是李彦逐的命令吗?她心中一紧,看向了两人。
宋有光有些心虚,低头道:“末将记得。”
李彦逐说等一切都安排好,会亲自来接沈姑娘。只是宋有光认为,李彦逐刚登基,事务繁多,等他来了,他和沈亦槿早已成亲,谁知他会来得如此快。
他又道,“当时,末将以为陛下只是随口说说。”
李彦逐冷冷看着宋有光,“念在你父亲对朕忠心耿耿的份上,这件事朕不再追究。”
他回头看了一眼沈亦槿,“你们的婚约不作数。”
“江锋,将沈姑娘带走!”
话音刚落,就听沈亦槿大声说道:“陛下,小女恕难从命。”
她不怕瘴城艰苦,她只怕离开父兄,她不想在皇帝身边做一个宫女,过着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活。
“陛下只不过是习惯了小女的爱慕,并非真的需要小女。陛下如今是一国之君,糕点药膳和衣服,小女相信御厨和女官定然比小女做得好。”
李彦逐终是忍不住,大步走到沈亦槿面前,将她提起,一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抵在身后的石桌上,一手指着身后的宋有光问她,“你就那么想留在这里,那么想嫁给他?”
沈亦槿的腰硌得生疼,但她不敢说疼,看着此时情绪失控的李彦逐,实在是有些气恼,不由问道:“殿下为何要干涉小女的婚事?”
李彦逐喉咙轻颤,额角突突地跳,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时至今日,你难道还没有感觉出来,我……”
曾经他想过要如何对她说出自己的情意,可不曾想,却是在她要坚决嫁给别人的时候,那些藏在心中的话,又让他如何说出口。
“你既然爱慕了我,就不允许再爱慕别人!”
沈亦槿蹙眉,这是个什么理由!难不成这一生她只能爱慕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人?
“小女好不容易放下对陛下的心意,想重新开始生活,陛下既然不喜欢小女,何苦要拽着不放?”
不喜欢?这真是她对他最大的误解,可现在这样的情形,让他十分别扭,堵着气又不愿承认。
“沈亦槿,朕告诉你,哪怕厌恶,你也休想从我身边逃开!”
知晓李彦逐心思的人都懵了,李彦逐分明爱沈亦槿爱到抛下朝政亲自要接她回宫,怎么还说厌恶她。
宋有光冷嗤一声,帝王骨子里的高傲,是最最可笑的自尊,都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心,那就别怪他抢夺先机了。
他大声道:“末将宋有光,愿辞去飞骑营校尉一职,陪沈姑娘长留此地。末将同沈姑娘两情相悦,还望陛下成全。”
李彦逐没有回头看宋有光,而是问沈亦槿,“他说,你们两情相悦,我不相信,我要听你说,你可是真心爱慕他?”
她看着李彦逐的眼睛,只觉得里面有很深的悲伤,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就被打消了,他才说过厌恶,他不会的。
“小女沈亦槿,愿意嫁给宋有光。”
她想要违心说爱慕宋有光,可不知为何,面对此时的李彦逐,她实在说不口。
李彦逐松开沈亦槿的肩膀,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来到骏马旁,沉默许久后飞身上马,他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沈亦槿,“江锋!把沈姑娘带走!”
江锋愣了一瞬,应道:“是。”
沈亦槿扶着石桌,抬头看向李彦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那时她费尽心思靠近她时,他就是这样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今日,她想远离,他还是如此。
之前,她想靠近,他拒绝,如今,她想远离,他还是拒绝。
看来他们八字不合,命中犯冲。
李彦逐缰绳一拉,骏马奔驰而去,金吾卫紧随其后。
宋有光起身护在沈亦槿身前,看着江锋道:“江统领,请先别带走沈姑娘,带我去见陛下吧。”
他知道,沈亦槿一旦被带走,他们的婚事就彻底完了,这是他做梦都在盼着的事,这几日是他最幸福快乐的日子,怎么能说夺就夺呢?
江锋道:“抗旨不遵是为死罪,请宋校尉让开。”
沈亦槿也道:“宋公子,别担心,我会再向陛下求情的。”
江锋伸手,“姑娘,请。”
宋有光心里十分清楚,沈亦槿并不爱他,只不过是被他感动了,而恰好在这个地方,他们可以互相依靠互相取暖,他能给沈亦槿想要的平淡生活。
可今日她一旦离去,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沈姑娘,陛下不会听你的,我,我……”
沈亦槿也明白宋有光在怕什么,她安抚道:“我既已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你相信我,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说服陛下的。”她看了看院中的金吾卫,“你万不可轻举妄动,没有什么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江锋道:“宋公子,有句话你应该知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你同沈姑娘还未成亲。”
这句话点的即是宋有光,还有宋辰远,就算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还是要顾及宋家那一大家子人的。
沈亦槿跟着江锋来到了瘴城最大的客栈,住在了最大的厢房。
“陛下住在何处?”她怕李彦逐在离开瘴城之前都不见她,强行将她带走,等到了皇宫,她就更没有办法了。
江锋道:“驿站正在修葺,陛下也住在这里,就在隔壁,只是现在应该在县衙。”
沈亦槿又问:“我能见陛下吗?”
江锋道:“沈姑娘,恕在下无可奉告。”
说完关上了房门。
沈亦槿呆呆坐在床榻上,好似还在睡梦中一般,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李彦逐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出那样一番话。
他的自大和自恋还真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他又不喜欢自己,就因为曾经爱慕过他,现在不爱慕了,他就受不了,要阻止她嫁给别人,这是什么奇怪的道理。
但再奇怪,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是皇帝,不能来硬的,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慢慢转变他这个奇怪的想法。
沈亦槿又想起了李彦逐方才说得那些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思索了半晌,终于找出了症结所在,除了他奇怪的思维,还有就是他在对她说话的时候,有时用自称,有时又不用,沈亦槿想了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就干脆不想了,反正他是皇帝,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李彦逐来到府衙,让人把沈家父子带上来。
他看着曾经老当益壮的沈誉,头发几乎全白了,躬着身子,步履瞒珊,走两步还咳嗽几声,心头有些不忍。
沈誉的咳疾和前段时日的走水,他都听县令说了,此时再看他们两父子,忆起沈家风光无限时的时候,不禁感概万千。
想当初上元节之时,沈常松还曾挥拳头打他,没想到今日他们的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家父子初听人传唤说皇帝来时,还不相信,毕竟这流放之地不同于山清水秀的地方,北地的百姓都不会来这里,皇帝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谁知走进门中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父子俩跪地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彦逐道:“都起来吧,朕今日来,是有事相告,你们作为沈亦槿的父兄理应知晓。朕要把沈亦槿带回宫去常伴身旁,你们作为谋逆罪臣,在此地安心劳作,或许有朝一日,朕会大赦天下,让你们和沈亦槿在上京团聚。”
沈誉咳嗽两声,抬头看着如今的新皇帝,缓缓说道:“草民乃是罪臣,小女乃是罪臣之女,陛下让小女常伴身边似有不妥,再者,小女已有婚配,更加不适合成为御前宫女。”
李彦逐眉头微蹙,沈誉说得在情在理,只是他们都忘了,这个天下的规则是天子定的,而且,是谁说他让沈亦槿跟他回去,是要做宫女的?
但转念一想,沈誉所想也无不妥,大兴朝只有纳为妃之后母家获罪的妃子,却没有罪臣之女入宫为妃的,罪臣之女进宫,最多也只能是宫女了。
可宫女一跃成为妃子的却不在少数,若再能为皇家诞下子嗣,这个规矩就是个摆设。
“还未拜天地,婚配不作数,朕是来知会你们,并非要征得你们同意。”
沈常松立刻道:“陛下或许是念及北地之时同小妹的情意,可小妹如今已决意留在此处,也有了良缘,陛下何苦强人所难呢?”
他知晓妹妹不喜深宫,更何况还是在自己爱慕的人身边伺候,皇帝终是要迎娶嫔妃的,每日看着爱慕之人宠幸别的女子,小妹又该有多心痛。
小妹好不容易放下了李彦逐,接受了宋有光,打算开始了新生活,再将她拉回到痛苦之中,实在残忍。
李彦逐道:“沈少将军所言不虚,朕念及的就是同舍妹在北地的情意,你们大可放心,我带她回宫,并非要她做御前宫女,而是想要纳她为妃,但你们也知道,罪臣之女不能直接纳妃,先给她一个宫女的身份,等有了子嗣,纳妃就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之前他也思虑良多,要将罪臣之女纳为妃,那些曾跟随他的将领们一定多有反对,哪怕把救命之恩拿出来,恐怕都难以说服,干脆就以皇嗣为由,最有效。
此话一出,沈誉和沈常松都愣了。
沈誉声音哆嗦,“陛下要纳小槿为妃?看来之前上京的传言是真的了?”
李彦逐也不解释,干脆就坡下驴,“虽没拜天地,但她已经是朕的人,即是朕的女人,没有朕的允许,怎么能嫁给旁人?”
若按照那些男女授受不起的规矩而言,他早已见过了沈亦槿的身体,可不就是他的人了。
听李彦逐说了这话,沈常松心中更加纠结,他十分认真地问道:“陛下想要纳小妹为妃,是因对一个女子的占有,还是喜爱?”
李彦逐没有丝毫犹豫,回道:“自然是喜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嘲笑了一下,没想到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感情,竟然是在这样的时候,还未对心爱的人讲明,却先给她的父兄吃了一颗定心丸。
沈誉和沈常松相视一眼,不用多说,都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双双跪下,叩首道:“多谢陛下隆恩。”
两人心里明白,沈亦槿根本不爱宋有光,只不过是被宋有光的付出感动了。他们虽然希望沈亦槿能平淡安稳度过一生,但和宋有光成亲,她并不是真的开心。
帝王之爱能维持多久犹未可知,在他们看来,沈亦槿宁愿选择回宫,这般轰轰烈烈爱慕一场,能陪伴在李彦逐身边,哪怕并不能长久,也好过将就着过一生。
李彦逐看着父子俩,终于明白,他们所求不过是自己对沈亦槿的喜爱之心。
“你们在此处,安心等待大赦天下那一日。”
他走到两人身边,“明日启程,一会朕让沈亦槿来同你们告别,先别对她说纳妃一事,时机到了她自会知晓。”
就在李彦逐抬步要离开之时,沈誉道:“不用告别了,平添许多离别的愁绪,我不愿再看见小槿哭,离开时能让我远远看一眼她就好。”
李彦逐道:“准了。”
沈常松欲言又止道:“陛下,二公主可好?”
李彦逐笑了起来,“二妹一切安好。”
沈常松还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沈誉又道:“陛下,罪臣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彦逐道: “恕你无罪,问吧。”
“陛下为何不杀我们父子?废太子夺位,沈家带兵攻入皇宫,陛下为何要放沈家一条生路?”斩草不除根,这可是帝王大忌。沈亦槿跪在雪中求情没错,二公主、宋家、林总兵的小女儿求情都没错,但最终决定的还是帝王。
李彦逐淡淡一笑,“爱屋及乌。”
说完,直接离开,留下沈家父子一脸震惊。
爱屋及乌没错,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因沈亦槿,李彦逐一直多方了解了沈誉父子,沈家虽说支持太子一马当先,但都是因为先皇后的情谊和太子曾经的恩情,太子做过的很多恶事,都避过沈家,可见太子也怕沈家知晓他的真面目而不再支持。如此只能证明沈家父子为人正直,遵守法度。再者,皇权争夺这么多年以来,沈家并未做出迫害五皇子和他的事情,只是将手里的兵权献给了太子。
相比于那些心存奸佞,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手段的其他支持者而言,他们心底纯良,对大兴朝一片赤诚,就像是沈亦槿所言,她的父兄为国为民,从没错过错事。
他们只是跟错了人,或者说,那些恩情的捆绑,让他们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
这样的人,留一命又有何妨。
李彦逐回客栈的路上,宋有光纵身拦在了车架前,江锋一看,快步来道他面前,“宋校尉,你应该知道沈姑娘此前为殿下付出了多少,如今殿下要接她回宫,你理应为沈姑娘感到高兴,更何况你还有官职在身,也该回到飞骑营效命了。”
宋有光并不理会江锋的苦口婆心,而是大声道:“陛下,沈姑娘是末将的未婚妻,陛下为君,怎能做出夺臣之妻之事?”
李彦逐掀开轿帘,缓缓走下马车,来到宋有光面前。
“好,既然你如此说,那朕就给你个机会。你若能让沈亦槿亲口说出爱慕你之言,朕就成全你们。”
在小宅院中,初听沈亦槿要嫁给宋有光,让他失了理智,以为沈亦槿真的移情别恋。
但在府衙听县令说宋有光不顾生死救了沈家父子的性命后,才传出了两人要成亲的消息,他意识到,沈亦槿或许是为了报恩。
他们沈家的人都一样,沈誉为了先皇后提携之恩,沈常松为了太子一箭之恩,即使知道前面死路一条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
沈亦槿定然也是如此,为了报答宋有光不顾生死冲进火海救下自己的家人,才嫁给他。
这两年多以来,沈亦槿为他做的点点滴滴都刻在李彦逐脑海中,一个为自己付出如此之多的女子,怎么可能轻易爱上别人,他不相信。
宋有光顿住,他还记得驿站走水那日,沈亦槿对自己说的话,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那时他就知道,沈亦槿接受他的感情,不过是被他感动了,如今拒绝李彦逐,也是沈亦槿道德感强烈,愿意遵守承诺,亦或是她认为李彦逐要她入宫,不过是因为占有欲,无关真心,与其这样被困在深宫中,还不如自由地活着。
“沈姑娘已经对陛下说,她愿意嫁给我,难道还不够?”宋有光丝毫没有底气,他太明白沈亦槿的心,面对李彦逐,她绝对说不出爱慕别人的话。
李彦逐道:“多少世家婚姻无关爱慕,愿意嫁和真心爱慕有时并不是一个答案,朕需得亲口听沈亦槿说才作数。”
宋有光哑了声,他低下了头。
李彦逐见此,心中已有了猜测,方才是他情绪太激动,误解了沈亦槿,她原本就怕他,也不知他说的那些狠话是不是又吓到了她。
“宋校尉,你明日随朕一同回上京,飞骑营还需要你。”
李彦逐转身上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宋有光的视线里。
这一刻,宋有光只恨老天爷,为何刚给了他希望,就又将他扔回了绝望之中。
下了马车,李彦逐火急火燎往沈亦槿的厢房走去,他一向冷静自持,唯独面对沈亦槿的时候,镇定全无。在小院中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是,现下又着急着去解释也是。
可当他站在沈亦槿房门前时,又不敢推门进去。那句他说过的“哪怕厌恶,你也休想从我身边逃开”的话还犹在耳边。他是气极了才会如此,可再回头来想安抚,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正思虑着,门却突然打开了。
沈亦槿看着李彦逐站在门口,一下子呆住。
她不过是想问问守卫李彦逐什么时候回来,谁料一开门,这人就站在了她面前。
李彦逐道:“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们进屋。”
沈亦槿看着李彦逐径直走入房内,坐在了桌几旁,门口的护卫关上了门。
她却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门口。
以为李彦逐会很生气,沈亦槿还想好了要如何好言好语相劝,此时看着他,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于是尝试着说道:“陛下,小女惶恐,小女自小娇生惯养惯了,怕是不会伺候人。”
李彦逐一听就知道,她和沈誉一样,都误会他要她回宫做宫女。
他看着沈亦槿一副小心翼翼,试图说服他的样子,忽然不想那么快解释,想听听她要怎么说。
“不需要怎么伺候,你只需像之前一样,做那些你拿手的菜品,偶尔缝制一两件衣物即可。”
沈亦槿道:“宫中的御厨和女官肯定比小女做得好。”她说得很无力,又把方才在小院中拒绝的话说了一遍,但要拒绝皇帝,过分的话她又不敢说。
李彦逐看着沈亦槿,“你知道的,要你留在宫中,不仅仅是因为菜品和衣物。”
沈亦槿变了脸色,想起李彦逐说过的话,怏怏地道:“我知道,既然爱慕了陛下就不能再爱慕别人,即使陛下厌恶我,也不行。”
她是真没想通,这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厌恶的人难道不应该离得远远地吗,怎么还要放在身边呢?难不成有自虐倾向?
李彦逐站起身,来到她面前,眼神温和,语气轻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忘了吗?我怎么会厌恶你,我曾在中元节放河灯时对母妃说过,要好好待你,瘴城太过清苦,你并不适合这里。还有,姨母也说很想念你,让我赶快接你回宫。”
沈亦槿不由道:“林姑姑惦记我,我很开心,但这里有我的家人,我不能离开。陛下,我并不觉得瘴城清苦,这里的百姓很淳朴,邻居也都很和善,我很喜欢他们。陛下也说要好好待我,那就成全我吧。”
“你父兄你不用担心,我已交代县令宽待……”
李彦逐话还没说完,沈亦槿跪地道:“陛下,小女不愿入宫,小女只想和宋公子留在这里过普通百姓的日子。”跟着李彦逐回宫伺候,她就得过得小心翼翼,李彦逐又不喜欢她,仅仅是凭借着救命之恩,她又能凭借多久呢?她一向不喜阿谀奉承,得罪了那些老嬷嬷和嫔妃,又得不到皇帝的庇护,活不久的。
她会刺绣,宋有光会武艺,在瘴城不怕别人来欺负,更不愁生计,就这样安稳过一生岂不更好?
“你说什么?”舍不得沈家父子他理解,同这里的百姓相处好他理解,但她说要和宋有光一起生活,他理解不了。
“沈亦槿,你爱慕的不是我吗?能在我身边伺候你应该感到荣幸,你并不爱慕宋有光,为何要嫁给他?
沈亦槿瞬间明白了李彦逐的症结所在,他不能接受的,仅仅只是曾经爱慕他的人爱慕了别人。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皇帝,所以不能否认之前的感情,那就成了欺君之罪,但没有哪条律法规定,此生只能爱慕一人。
看着李彦逐,想着她要说出口的话,心狂跳不已,面对他,似乎真的很难说出爱慕别人的话。
可这两年以来,她已经练就了一身被人看不穿的真情表演,为了不让自己走进火坑,她必须说违心的话。
“小女对陛下只是曾经爱慕,但宋公子这一路陪我走过来,我才发现,我也可以放下对陛下的感情,去爱慕别的人,所以,陛下说错了,我已经不爱陛下了,我如今爱的人,是宋公子。”
犹如晴天霹雳,震地李彦逐险些站立不稳,他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发出嗡嗡地轰鸣之声,“我已经不爱陛下了,我如今爱的人是宋公子”这句话犹如山谷中的回音,久久萦绕在耳边,不能消散。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他什么都说不了,亏得他方才还让对宋有光说了那样的话,若真的三方对峙,他必输无疑。
一直以为,沈亦槿为自己付出那么多,一定是深情不移,不管她去了什么地方,只要自己勾勾手指头她就来了。
可是他也忘了,一个人的心也有被伤透的时候,或许从他摔金雀钗开始,她一次次的坚持,他一次次的伤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积累。直到她求他饶沈家父子一命没有得到应允,跪在雪地中三天三夜。
是那时候她选择了放弃吗?还是在马青荔出现的时候?是啊,他还记得那次沈亦槿哭得很伤心,喝醉了酒倒在他怀里说着那些话,那之后她就不再说爱慕之言,只说甘愿不得到回应,祝福他们有情有终成眷属。
甘愿也有累的时候,得不到回应久了,也有想放弃的时候。
恰逢沈家流放,宋有光一路护送,又在她身边悉心呵护,为她遮风挡雨,动心也属正常。
很多事,他还想今后慢慢向她解释,如今看来,也没有意义了。
李彦逐整个人颓了下来,他不敢再看沈亦槿,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厢房。
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彦逐重重坐在床上,久久不动。
外面有人叩门,他也不应声,直到卫安走进来,看见李彦逐呆呆坐在床上,他便知此时万不可上前打扰,否则会惹恼主子,便交代不需任何人靠近,至于启程一事,边准备边等候指令。
这日傍晚,沈亦槿收到了沈誉的书信。
吾之爱女,自幼孝顺,今受父连累,入烟瘴之地为苦,父于心不忍,知嫁于宋,是为感念而非爱慕,今陛下亲临,为父望汝只顾及自身,跟随而去,父乃心安。
离别徒增感伤,勿相送,望有朝一日,大赦天下,父女团聚。
沈亦槿看着手中的信,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太子死在李彦逐剑下,作为忠心的臣子,父亲本应该怨恨李彦逐,如今却因为自己,抛却了心中的怨恨,想要成全她。
沈亦槿不知,在太子死去的那一刻,面对沈家的支离破碎,沈誉早已没了活着的意志,如今他疾病缠身,唯一能让他活下的信念,只有一双儿女的安好和欢喜。
二公主同沈常松今生无缘,还好老天没有辜负女儿的一片真心,他又怎会不成全,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合该活得更好。
而此时的李彦逐,在思索良久后,做出了决定,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都无法接受沈亦槿和别人成亲,更无法大度成全。
他要将她带回宫,如果她寒了心,那就让他一点一点将她的心捂热。
作者有话说:
李彦逐:面对媳妇,根据情绪随时变化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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