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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章节


鄢岁棠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是碰巧。

        尽管她很想和以前一样,毫无顾虑地信任梅妩,对她唯一的挚友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但她们之间,已经不再局限于她们二人了。

        鄢岁棠把梅珏彻彻底底塞进床底,用眼神加以叮嘱,又用梅珏湿透的衣衫把自己的头发衣襟染湿,方才起身拉开房门。

        “棠棠!”

        一见到她,梅妩立刻露出欢欣的笑容,从门缝里挤进来:“天哪,你淋雨了?快擦擦,别着凉啊。”

        鄢岁棠同样回以笑容:“今天去找岑三郎了,回来路上走得慢了些。陛下才是,不替自己想,也该为孩子着想。”

        “什么孩子孩子的,有棠棠在,朕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呢。”梅妩毫不见外地坐在她的床上,双腿一高一低地摇晃起来,“过来过来,别叫什么陛下了,这里只有我们,就当还是从前吧。”

        鄢岁棠余光瞟着她的脚跟,好几次都撞在床板上,发出几声重响。

        鄢岁棠的床是自幼便改装过的,她将床板以下的部分通通搬空,用来收藏兵器和以前父亲不许她看的话本,侧面则放了一块木板聊作遮掩,装出实心的样子。

        其中的空间从前可以藏下她和梅妩的夜话,现在也可以藏下一个成年的男人。

        梅妩道:“说起来,小时候玩躲猫猫,我们都是藏在你的床下,从没被找到过。”

        鄢岁棠看着她脚上的动作,心里惴惴:“后来我当鬼的时候,你也藏在这里,第一个就被抓了。”

        “没关系啊,被你抓我乐意嘛。”梅妩笑嘻嘻道,“反正,这里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对吧?”

        鄢岁棠没有应声,只是低下眼睫,一边拿干布擦着头发,一边对袭玉摆了摆手。

        袭玉立刻带上房门,毕恭毕敬地告退二人。

        “说正事吧,小五。”鄢岁棠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叹息一声,同样落座在梅妩身边,“我知道你是有事才来。”

        梅妩故作不解:“为什么不能是我想你了?”

        鄢岁棠也不解地看向她:“您不会想听臣说实话吧?”

        “……”梅妩原本还算端正的坐姿往左一偏,大喇喇地斜靠床榻,托腮横睨,“鄢爱卿总是这样忠言逆耳。”

        鄢岁棠依旧回以笑容,转而一撩衣摆,静悄悄地单膝跪下:“臣惶恐。”

        “快些起来,这是你家,这么见外作甚。”话虽如此,梅妩却没再如从前那样矮身扶她,“……说起来,前几日朕的贵君就是淋了雨,直到今天身子也不大爽利。鄢爱卿可要多多注意,别像柳贵君那样,这雨看着还好,可人却脆弱得很。”

        鄢岁棠一边起身,一边和她周旋:“多谢陛下体恤,过会儿臣便让人煮些姜汤过来。”

        “是啊。否则柳贵君有朕和宫里的太医照顾,鄢爱卿却还是孤家寡人,”梅妩顿了顿,目光停留在鄢爱卿低垂的眼睫上,“……朕会心疼的。”

        大概是心疼失去这么好用的工具吧。

        鄢岁棠恭恭敬敬地一礼,没有多话。

        接着,梅妩果然道:“棠棠,朕想拜托你一件非你不可的要事。”

        -

        柳燃送来的那只铁盒里,放的是兰旭对她的三条劝诫。

        尽管阵营不同、立场各异,但就像兰旭的劝诫曾帮助梅琮成为独当一面的襄王一样,兰旭对待他的学生一向毫无保留。

        鄢岁棠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了兰旭给她的第一条劝诫:

        “功过恩仇,万般为器。”

        -

        按照岑素逢带回来的证据推测,很大概率是废太子因为岑则昀选择了梅琮而恼羞成怒,于是废太子亲自下令,交由兰、崔二家共同杀害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岑则昀。

        而当罪行告一段落,为防废太子鸟尽弓藏,一向墙头草做派的崔奉行自然收拾了岑则昀手中的,废太子寄去的书信。

        所以他们才能在静王行宫搜到废太子落款的信,从而确定梅琮之死是废太子授意。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信必须是真的。

        -

        鄢岁棠看向依旧威严的挚友,忽然又忍不住发笑。

        虽然梅妩自幼比她乖巧顺从,但她比所有人都要了解梅妩,因为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形同亲人的挚友。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颗怦怦跳着的,藐视众生的野心。

        “一起为皇兄报仇吧。”

        梅妩已经顺理成章地帮她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凶手,而她甚至看不出那些书信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但是仅仅依靠这些书信,不可能把襄王的死全部归咎于废太子。

        甚至可以说,只靠这些,连怀疑废太子都很不合律法。

        即便被废黜、即便没有母族支持,那也是堂堂皇嗣,是曾经可以和襄王分庭抗礼的太子。

        而在律法之外,谁最有理由成为杀死太子的凶手呢?

        “此去岭南,朕不舍得你一人颠簸。恰好,既明至多后日就从鹿门回来,你也休整两天,到时让他随你一起。”梅妩说着说着,也和她一样笑起来,“……棠棠,朕等你回家。”

        鄢岁棠恍然大悟。

        除了梅妩,当然只剩下她了。

        柳君颐一介弱质女流,别说为了几封书信就对废太子下死手,她没有这样的势力,也没那体力赶去岭南。

        而梅妩虽然是梅琮的亲生妹妹,她也是当今女帝,将梅琮驱逐至岭南都曾引起数名言官死谏,风雨飘摇的女帝实在没办法在明面上处置废太子的生死。

        毕竟梅珥梅珏都还没死。

        最后翻遍世家名册,只有她鄢岁棠暴躁易怒、任性妄为,如果是她忤逆圣命,听说风闻便和废太子要死要活——

        鄢岁棠微笑着看向女帝,她还记得梅妩初登基时,她从长恨关昼夜兼程赶来庆贺。

        那时,梅妩说,“皇兄生前说过,大永若要更进一步,就必须革除世家弊病。天下之权,当在天下之主。”

        鄢岁棠深以为然,甚至很欣慰梅妩听取了梅琮的政见。

        毕竟她也同样深恨世家。

        他们都很清楚,下品无高门、上品无贱族的格局只会把大永推向深渊,所以为了根除祸患,对世家们赶尽杀绝是必然的结局。

        可是时过境迁,此时此刻的鄢岁棠已经无法再和从前一样自恃正义。

        “——可是,臣不想再回莲城了。”

        梅妩的目光微微一凝:“棠棠?”

        鄢岁棠低着头,絮絮说:“从岭南回来,就该入秋了。再多几月,就是严冬,长恨关外那些蛮子又会蠢蠢欲动,臣这段时日不在边关,想必那帮孙子都没怎么操练……襄王的忌日也快到了,那片雪山,臣已经不会再迷路了。”

        梅妩的脚跟重重地踢在了床板上。

        但鄢岁棠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请陛下开恩。”

        “你答应过的。”梅妩一步一步走近她,步子缓慢,但气势逼人,“棠棠,你答应过要陪我,你答应过会为我做任何事,你答应过,为了皇兄的遗愿……”

        鄢岁棠截断她的话:“可是,您也答应过会给臣真相。”

        “难道你认为我在骗你?你相信废太子是无辜的?如果不是废太子,皇兄又是为何而死呢?难道你……”梅妩的话语忽然一顿,原本前进的步伐转而向后退了数步,“……你怀疑我?”

        “臣不敢。”

        “你怀疑我为了皇位害死自己的亲哥哥?”

        “臣没有。”

        “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个皇帝吗?!还是说你其实更想看到梅玙登基?或者梅珥?梅珏?你也和兰旭一样,巴不得堂堂天子被你们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所谓仁德,所谓情谊,都不过是你们挟天子以擅重权的借口……”

        梅妩却已经听不进她的解释,她兀自坐回床上,眉间眼底都是接近极限的愤怒:“我又何尝想对旧友至亲刀剑相向!如果皇兄在世,我怎么会被自己的夫郎厌恶至此!就连柳燃、就连柳燃一个哑巴,他看见我,他从前不那样看我,可他现在看我,总是那种畏惧又怜悯的眼神……”

        “我凭什么要一个哑巴的怜悯!我凭什么被你们厌弃!”

        鄢岁棠开不了口,她只能怔怔地看着梅妩在她面前再无自持。

        “明明是你们说,要革除世家,要广开言路,要让天下寒士都能凭借满腹经纶走进朝堂。”

        “你们凭什么指责我?”梅妩问,“古往今来,为了帝位争得头破血流的亲生兄弟这么多,难道不能再多我一个女人吗?”

        “……”

        鄢岁棠叹息一声,缓步走近梅妩。

        她伸出手,将梅妩松松地揽进自己怀里,便如幼时躲在床下一样,她们默契地屏住呼吸,不发一言。

        良久,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本就岌岌可危的烛火也妖异地摇晃起来,墙上的倒影忽高忽低。

        “所以我才想回长恨关。”鄢岁棠说,“因为我想知道的真相不止这些。”

        当她看到兰旭所说的“功过恩仇,万般为器”,她就意识到自己不能不逃。

        如果照着兰旭所说的那样,坦然接受被别人视为工具的宿命,并轻松地把自己的所有都同样当成工具——譬如同窗对她的感情、又如镇守长恨关的威望、还如鄢家多年经营的根基……

        只要她能接受互为“工具”的人生,她甚至反过来将梅妩当作掌上玩物也是轻而易举。

        但她更想了解,是什么让曾经各怀己见的同窗,都先后接受了互为工具的必然。

        “我不知道这些年在长恨关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静王行宫里搜出来的书信到底几分真假。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论男女,我的陛下都是一位明君。”

        鄢岁棠又叹一声,烛火应声熄灭,而她将梅妩搂得更紧:“我还知道,小五怕黑,雨夜里从不会出行。”

        梅妩的身体带着湿润的雨意,在她怀里微僵。

        “你怕什么?就算你不来,岭南这一趟我也会去。”鄢岁棠道,“我是臣子,即使你只把我当‘工具’,我也理应鞠躬尽瘁。除此之外,我想知道的不只是废太子和梅琮争储的过程,我还会知道这些年里,你们所有人都经历了什么、都发现了什么、都变成了什么。”

        “除了血仇、除了君臣、除了猜忌,我们之间明明还有别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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