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节
牌位里嵌着一只铁皮盒子。
做工相当精致,和这块牌位格格不入,而在盒盖内侧的一面,可以摸到一只振翅欲飞的鹤形。
鄢岁棠将盖子与盒体彻底拆离,拿出其中折了几叠的信纸。
说是信纸,但触手生凉,鄢岁棠辨出这是历年西域上贡的天蚕丝绢,除非世家贵族,常人鲜少能用这等布料。
据说天蚕丝火烧不断、刀劈不折,珍贵万分,鄢岁棠还是头次见到把这等宝贝当纸张用的——
不过是崔奉行那等疯子,立刻合情合理了。
鄢岁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卷好的丝绢徐徐展开,借着大亮的天光仔细辨认。
绢上浓墨晕染,鄢岁棠刚读了几个字,便觉得不对。
崔奉行虽然脑子灵光,精于机关陷阱之类的奇淫巧技,但在正儿八经的经文骑射上一直不太理想。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他字不太好。
牌位上的丑字一看就是他的手笔,但这绢布上的字却端严毓秀、遒劲挺拔,根本不是崔奉行能写出来的水平。
鄢岁棠手指微颤,下意识摸向刚被她丢在一边的盒盖,内侧的刻痕显然被其他人摸过千次万次,触感清晰且圆润。
……鹤,兰家。
再次看向手中绢布,鄢岁棠更觉心中发凉。
-
盒子里有两叠绢布,折得方方正正。
可以看出它们都已被拆过,鄢岁棠再次展开拜读,果然见到第一叠上笔走龙蛇——那是她熟悉至极的兰旭的书法。
“联鹿门徐氏,废御座鹰犬。”
第二叠则写着,“勿言深雪,勿近夜火。景成旧事,不可追思。”
鄢岁棠心下一突。
她忽然理解了之前无法看清的所有。
岑素流应与秉欢熟识,所以他们二人才能互通有无,秉欢会替岑素流打抱不平,而岑素流会因“枫叶杀”的存在遽然色变。
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地点便是鹿门——这里有没落的世家徐氏,和亡故的侠客师行难。
兰旭和崔奉行是在何时联络了徐氏?被废的御座鹰犬又是何人?
与徐氏短暂结盟之后,兰旭又借大火烧死徐又敏,这是他们联盟的崩溃,还是有什么外力已然查到了他们竭力掩盖的旧事?
——是岑素流吗?
是岑素流在借岑既明和岑素逢之手,帮助秉欢追查师行难之死吗?
鄢岁棠仓促收好两叠绢布,才发现绢布之下,还藏着一张薄薄的脆纸。
这张纸一看便是不久前才写好,外观和触感都不老旧,字迹也很潦草,终于有了几分崔奉行的风格。
“不知道是谁会看到这封信,是谁都好,如果是兰老师就最好了。
近些日子我都住在别苑,这里花草树木俱胜莲城,心神自在,乐不思蜀。我不在后,请帮我照顾好这庭院草木,虽非名品,但都是我心血浇灌,不可疏忽。书房的笔墨书台切勿轻动,我想尽快投胎当狗,再造杀孽,怕会在阿鼻地狱待太久。
鄢岁棠除外,快来一起当狗。
我在看庭院那一口井,想起从前鄢岁棠撺掇他人钻狗洞的模样。三、四皇子首先响应,五殿下也不推辞,柳燃不擅拒绝,太子殿下常常听之任之……其实不好。依我看,哗众取宠的最该驱逐,可大家乐在其中,唯独我忠言逆耳,他们都不爱听。
我将小话说给岑兄听,他却替鄢岁棠辩称家学如此;说给子真听,他只低首弄琴,答君子不语人是非;说给二皇子听,他似个聋的,只管盯着他那宝贝三弟,像是少盯片刻,他三弟就会被太阳晒化。
——俱往矣。只是我有点想吃太子殿下做的莲花酥了。
逝者如斯,不可休思;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无论是听从兰旭的吩咐,还是他自己的主张,至少崔奉行这短暂的一生已在大永史书上留下一笔。
再看祠堂里满目名姓,那些被人惋惜的、被人唾弃的、被人议论的崔家先祖正和崔奉行并立在一起。
崔奉行的确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去处。
鄢岁棠看了看手里的铁盒,心说,也给她起了个不错的新序。
-
梅妩下了命令,崔奉吟亲自带人来别苑打捞崔奉行的身体。
不知道打捞进行了多久,鄢岁棠回家后几日,便接到崔奉吟的讣告,称崔奉行的灵柩将在崔家祠堂停守三日,遵从祖训,丧葬从简。
帝大悲,赠从二品光禄大夫,休朝一日。
宫中更传,兰皇后听闻噩耗,一病不起。太医院里的兰旭同样一夜白头。
崔奉行生前没有什么非常值得夸耀的功绩,只能说任内廉洁、事必躬亲,但梅妩休朝赠官的决定并未引起朝臣不满。
相反,众臣都很体谅,一时之间,莲城更是平添许多风言风语。
有说景成年的太学府曾经触怒佛祖,所以从襄王到崔尚书都死于非命;
有说这是对混淆雌雄,放任女帝篡位的惩处,下一个受罚的便是女帝和鄢臣;
也有说这些都是废太子的报复,心怀不轨的襄王、临阵倒戈的崔尚书……同样,这类人也认为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岑家或者鄢家。
鄢岁棠全当乐子听。
直到崔奉行的棺椁入土当晚,莲城下着瓢泼大雨。
鄢岁棠和鄢岁蘅一身素衣从崔家回来,却见鄢府门前立着一名宫人。
风雨连珠,宫人脱下斗笠,借着府前杏黄色的灯光,鄢岁棠看清了他的面庞。
鄢岁蘅虽不认识来人,但也知道这是来找鄢岁棠的,因而短暂和鄢岁棠话别,便打发了府前候着的门房,一齐返回府里,不再多看。
同时间,鄢岁棠的耳畔响起三声短哨。
是秉欢。
“……柳燃?”鄢岁棠将伞向宫人那边倾斜了些,目光不自觉望向四周的屋檐。
奈何黑黝黝的深夜将一切都藏得严实,她一时间根本不能看清秉欢是否在她周围。
宫人擦净了脸上的雨水,望向她的眼眸满是悲色。
他抬起手,竭力做了一个手语。
「我是偷偷出来的,陛下并不知情。」
“要出来也该换个天晴的日子,这么大的雨,又是大晚上的……衣裳还干着么?不会着凉吧?”鄢岁棠一时间也有些犯难。
他们虽是要好的朋友,但柳燃终究是后宫贵君,而她尚未婚嫁,这会儿秉欢还不知在哪盯着他俩。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在这时候请柳燃进家门。
更何况天色已暮,万一梅妩今晚要去柳燃宫中留宿,发现柳燃不在,就算梅妩不多想,鄢岁棠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陛下不会来我宫里。」柳燃的眸色更急,他努力辩驳着,「陛下都是歇在子真那里,不会起疑。我有要事。」
“……”鄢岁棠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府门,摆手道,“进来坐吧,喝什么茶?”
-
柳燃的爱好还和从前一样。
嗜甜如命,常人只会觉得腻的程度,他却还嫌不够。
鄢岁棠命人准备了一堆最甜的甜点,在柳燃跟前摆上满满一桌,两人各自呷茶,半晌无话。
柳燃迫切地吃完一叠茶点,才恋恋不舍地擦干净手,比划道:「陛下有孕之事,你可知情?」
“知道。”鄢岁棠顿了顿,“据说是兰子真的。”
柳燃点头。
鄢岁棠却有些费解:“不过孩子还未出世,这是怎么确认的?难道她那段时间只和皇后同房过?”
柳燃一怔,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云。
他惊惶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得手忙脚乱地比划:「不止那段时间。」
鄢岁棠:“?”
柳燃挣扎了一会儿,继续解释:「陛下只和子真同房。」
鄢岁棠:“……”
手上端得稳稳的茶水突然就洒了。
鄢岁棠大为不解:“兰子真到底哪里好?”
除了皮囊不错,兰子真到底哪里值得梅妩为他折腾成这样?
到底是什么烂毛病,才会心甘情愿对着一张臭脸一往情深?
若论姿色,柳燃分明半点不输给兰子真;再论柔顺,男人里又能找到几个如柳燃这么乖巧温柔的?
柳燃却不像她这么愤懑:「子真当然很好。」
鄢岁棠实在怒其不争,只能愤愤地一砸桌:“他要真好,就不会和陛下闹这么久。”
「……」柳燃眸光微颤,他动动手指,似乎想表达什么,却许久不见动作。
鄢岁棠又等了一阵,才见他艰难地举起双手:「你们不在莲城时,莲城出了很多事。素逍失踪之后,大家都方寸大乱,也是子真最先恢复精神,组织大家四处寻找……」
「罢了,不说那个。这次找你,是为了陛下身孕的事。」
柳燃没再继续前一个话题,而是径自改道:「……陛下计划对外宣称,腹中是我的孩子。」
鄢岁棠:“……”
鄢岁棠:“………?!”
鄢岁棠只差没原地跳起三丈高。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梅妩了,这个举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鄢岁棠是第一次看到一口气给两个男人戴帽子的。
很绝。
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被迫当爹的柳燃更无辜,还是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能相认的兰子真更可怜。
「棠棠。」
柳燃的眼睛水汪汪的,他无声地默念她的名姓,从怀里摸出一只铁盒。
鄢岁棠等到脖子僵硬,才见柳燃抽了一下鼻子,双手轻动:「这是老师托我带给你的。」
“老师?”
「……我想念四皇子、想念太子、想念素逍、想念奉行。我想回到以前,哪怕让我无缘和你们相见。」
柳燃也好,崔奉行也好,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称呼着“四皇子”和“太子”。
而非“襄王”和“废太子”。
鄢岁棠看着铁盒,只觉得眼熟万分,不等她拆开铁盒,一个答案已经在心底浮现。
这只铁盒和崔奉行留给她的那只如出一辙。
鄢岁棠的尾指颤了颤。
半晌,她开口道:“——我不。”
“我要查清所有,我要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插手了那件事。我要滔天的权柄,把所有罪人绳之以法。”
鄢岁棠猛地站起身子,将铁盒死死地握在手里。
像是劝诫柳燃,又像是对自己发誓,鄢岁棠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我绝不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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