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正文完
林大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膝盖一阵剧痛,他那般屈辱地跪在地上,周围人笑闹起来,让他的脸上全无面子。
许是最后那层尊严被人击碎,虽然被暗卫压着,他却依然挣扎着,“段知然,你不过一个寡妇,有能耐你吩咐你的人讲我杀了啊?!”
这话中的字眼彻底刺痛了段知然,她面色冷下来,眼角眉梢含着威严,眉头微蹙,嘴上的采红鲜如血色。
她缓步从坐席中走出来,今日穿了一身浅紫色的衣裙,晚风逐渐吹来,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发丝也在风中凌乱,披风的系绳扬在空中,朝着远处飘荡。
段知然这一身的冷峻气质,简直和周行如出一辙。
她走到那林大人的面前,心中瞬间闪过无数想法,最终将所有顾虑都抛了去,站在他对面,“哪里来的疯狗,如此不知礼数。”
贵女们被她吓了一跳,又禁了声响,又有些年轻的公子哥儿天不怕地不怕,同她喊着。
“王妃,这位是郡主的驸马,已然被赶了出来,惶惶度日。定远将军是国之栋梁,岂能容他这般羞辱?王妃您说一声,下官便可替你将刀剑提上来,不如一刀了结了他痛快。”
段知然抬头瞧他,是位面善的小公子,站了起来跃跃欲试,身旁有人拉着他不让他出头,然而他却浑然不顾,真像是一心一意为着定远将军的颜面而愤慨。
好生眼熟,然而此时却也已经不重要了。段知然暗道那刀剑数十斤重,自己怕是举不起来,积攒的气势也就没了。
她堂堂侯府嫡女,定远将军府的主母,这样一个被赶出去的低品官员,也敢同她叫阵么?
然而她刚想开口,远处就传来了“皇上驾到”的声音。
段知然压下心头的千般思绪,整理整理衣袍,同众人一起行礼问安。
段知然挺直身板,直视着皇上,只见他面色灰黄,嘴唇却红得很,蓄起了胡须,眼下是掩盖不住的乌青。
她暗暗心惊,明明自己成婚那日,皇上面色还未曾如此不好,此时看起来,竟是已经有了将死之相。
他坐于上座,周朔紧跟其后,坐在下面的位置,两人的目光皆落在了段知然的身上。
“这是怎么了?段家丫头。”皇上面上挂着笑,声音也一如往常那般慈爱。
段知然抬着头瞧他,却只感觉他的目光冰冷,眼珠混浊起来,莫名地让她觉得里面好像暗含着算计。
说完这话,皇上又朝着御花园一个小宫女扬了扬下巴,小宫女得了命令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将前因后果都说明白。
皇上闻听解释,面色也没甚变化,轻飘飘道:“既是如此,打上五十大棍送回家去吧,从此再不可入宫。”
段知然眉头一拧,直觉事情哪里不对。
她本想亲手处置了这个腌臜人,没想到让皇上抢了先,五十军棍打完人就算是没命了。
可今日是周朔的婚宴,怎能有这种事情发生呢,亦或是等上一天才对。
然而林大人就这般被拖走了,直到很远很远,还能听见他的求饶声。
段知然谢过皇上,回到自己的座位,心中很是不安,琢磨着找机会赶忙去长乐宫。
家宴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中开始了,座上最尊贵的两个人间仿佛剑拔弩张,太子周朔冷着脸,只一心一意地自酌,而皇上却言笑晏晏,同几位小官聊着些什么。
段知然瞧准了时机,从座上起身,扶着穗穗的手,按着她给周行背后的路线,往长乐宫而去。
御花园一片静谧。
穗穗眼瞧她越走越快,感觉她手腕处冰凉,心中也惴惴不安,“怎么了,小姐?”
段知然握紧她的手,“我总感觉会出事……”
远处花影随着风的吹动一晃又一晃,空气中隐隐传来些炮竹的味道让人奇怪,巡逻的护卫也不知去了哪里,平日紧要的关口,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身后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这人好似站不稳一般,左脚踩右脚,落在地上发出好大的一声闷响,许是吃醉了酒,一股酒气传过来。
他出现的时机实在让人心惊,穗穗被吓了一跳,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腕生怕叫出声来,同段知然紧紧握住的手也浸出了冷汗。
段知然将她揽到身后,那人从万花丛中走出来。
周朔。
他身体好似也不好了,一边歪扭地走着,鞋底满是泥渍,仿若长途跋涉过,然而他今日接亲,四处都是撒着红纸的长街大道,大理石板面擦得几乎都反光,那他这泥渍是哪里来的?
将军曾说今日会出事,那必然是周朔他们的计划提前了,那么周仪那边又会如何?
他会束手旁观吗?自然不会。
皇上非要自己前来又是为了什么?他想借谁的手,灭了谁?
皇上当真不知道他的儿郎们俱是狼子野心吗?
段知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既然周行能知道宫中的一切计划,那么他们就一点也不知道周行醒过来吗?自己这般安稳地待在将军府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段知然握紧了拳头,暗道自己还是被安逸冲昏了头脑,前世今生加在一起,脑子竟然没有丝毫长进。
既然宫中有人知道周行醒过来,那么皇上要借的手,便是周行了。
段知然剥开迷雾,沉着地望了一眼身后,既然皇上还要用周行,那么他必然不会让自己死在宫中。
眼下她怕是这场宫变中最安全的人。
她本以为周朔不会再说话,然而他还是上前一步,举起一只手来。
那手上系着一根磨出毛边的红绳,是自己年幼时曾送给他的,祝他能平安一生。
然而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形同枯木,眼窝凹陷进去,脸颊也十分瘦弱,人萎靡起来,毫无精神,再也不是京城那一朵最矜贵的牡丹花。
他漂亮,他迷人,向来被人以花作比,然而他听了从来不曾生气,只是推开二楼包间的窗,轻轻弹下一块碎银,笑骂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周朔缓缓开口,“阿然,你还记得这根红绳吗?”
段知然警惕地盯着他,不曾言语,远处有两抹黑影晃动着宫中精心配出的牡丹花,那是定远将军府的暗卫。
见她不说话,周朔又往前两步,状似疯癫,“阿然,这是你送给我的,你说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眼下只要你说一句,我就娶你进门好不好?我们还如当初那样,再也不像这般痛苦。”
段知然冷哼一声,垂眸看着几乎要跪到地上的他,“痛苦的只有你一人罢了,离开你之后,我无比快乐。”
周朔跪趴着往前够段知然的鞋子,然而却被段知然轻轻撇开。
他又道:“我日日做梦,梦中你嫁给我成为了太子妃,我登基后封你为后,可是你后来不理我了,再不看我一眼,后来你还死了,我一人在雪中徘徊,可是我找不到你了,阿然你瞧瞧我,你瞧瞧我……”
段知然心下一惊,他怎会记得这些事?
周朔已然落下泪来,重又站起身子,猛地抓住段知然的肩膀,喃喃道:“阿然,只要你说一声,我就迎你为后,明日便做皇上好不好?”
“周朔你疯了!”
伴随着段知然这一声惊呼,是袖剑破空而来的声音,那袖剑稳稳扎在了周朔的臂膀上,却不太深,只破了层血皮就掉了下来。
段知然往那袖剑来的方向看去,周行眉目冷冽地站在那儿,腰间佩剑在月光下闪着煞人的光。
“太子有话不妨同我说,老缠着你婶婶作甚?”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周朔眼中恢复些神明,下一瞬又摇着头,“你怎么……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周行未曾搭话,只是走到段知然跟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茵茵,冷不冷?”
火药味越来越重,远处甚至传来了刀剑碰撞的声音,逐渐逼近,自宴会那处传来一阵吵闹,后宫有小厮抻着嗓子喊“走水了”,宴会有人惊呼些“皇上昏倒了,快传御医”。
周朔好似愣了一下,望着远处高高燃起来的火势,眸中火光倒影一闪一闪,脸上泪痕清晰可见。
段知然握住周行的手,轻声道:“我不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朔突然仰天大笑,一时之间面目十分可怖,“父皇啊父皇,当真是宝刀未老啊!”
段知然手中动作紧了三分,抬头盯着周行流利的下颌线,“他疯了吗,将军?”
周行将她揽在怀中,“我在宫中埋伏了三列人马,周仪的手下此刻应该已经被抓住了。”
他在吵杂声中轻轻吻了一下段知然的发顶,安抚道:“我送你去长乐宫。”
周朔还在原地,涕泪横流,最终到底还是站起了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袖剑,面无表情地往宴会那处而去。
“他……”段知然不由得回头瞧他一眼。
周行将小姑娘抱在怀中向前走去,将她与外界的声音隔开,却独独将自己的声音送至她的耳边。
“皇上早猜到了他们二人要谋反,算到了我醒来定会阻止,于是干脆让周朔和周仪斗起来,眼下皇上大概出了什么自己也没料到的意外,说不定明日还真能改天换地。”
段知然听着他朦胧的声音,心中无比安定,不知他有没有听到那林大人的话,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周朔言及的前世今生。
周行的胸膛,是她在这乱境中唯一的依靠。
长乐宫太后娘娘已然歇下了,嬷嬷迎着段知然进宫门,瞧见周行还吓了一大跳。
段知然进屋时缺见太后娘娘醒着,身着里衣坐在榻上,比之前老了许多似的,一缕白发自耳边垂下,眸色哀伤。
段知然跪倒在她的榻边,“姑母……”
太后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拍拍榻边,“好孩子,上来吧。”
段知然满心惶恐,坐在榻上,却还装得轻松,“姑母怎么醒了?”
太后娘娘伸出手来,她的手皮肤已然发皱,仔细看还有些小小的斑,这样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替段知然掖着头发,深吸口气。
“我于梦中惊醒,心悸不安。”
段知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忍告诉她外头发生了什么,然而这又怎么能瞒得过太后娘娘呢?
她只能扑到太后的怀里,“茵茵陪您睡,好不好?”
太后娘娘不住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滴泪落在段知然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凉略苦。
这一夜谁也未曾睡好,几乎是瞪着眼睛就到了天明。
外头声音渐弱,又下了场雨,冲淡了满皇宫的火药味。
段知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宴会上闻到的哪里是烟火气息,分明就是火药味儿。
太阳还未升起,段知然就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头发披散着,只在里衣外头披了件小披风。
周行站在雨中,撑伞望着她。
雨势不大,只是毛毛雨而已,然而周行的油纸伞却已经深了一度,想来是站了许久。
段知然从廊下快跑出去,冲进周行的怀中,怯生道:“周行……”
周行用自己大氅裹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皇上于今晨驾崩了。”
“……”段知然一时讶然,“怎么……”
怎么这么突然?
周行叹了口气,“中毒已深,前几日周仪买通天师加了药量,眼下宫中除了长乐宫,消息都已经传过了。”
段知然眨眨眼,昨日太后娘娘心悸,大抵已经猜到了,她平日素爱思量,怎能想不清这夺嫡之事?
段知然抓住周行的衣角,又问:“那新帝是谁?”
“周炀,皇上早拟好了圣旨,放在老太监手中了。”
段知然头脑一时之间十分混乱,想问为什么是周炀,待反应过来只是问道:“周炀是我们的人吧?”
“嗯。”周行将下巴轻轻垫在段知然的头上,闭了闭眼,“外头风凉,我们给姑母请安去吧。”
一代帝王,驾崩仓促无比,定远将军于病中苏醒,在新帝周炀的示意下,斩杀天师,将蓄意下毒的周仪关入天牢,而意欲逼宫谋反的前太子发配边疆。
再几日,新帝改年号,任定远将军为摄政王,封段知然为诰命。
京城中查出数位南疆奸细,其中不乏官员亲属,宣平侯夫人与这些人一起,挑选日子于午门斩首。
侯爷从此一蹶不振,再不出府,而段宁昭也在府中长伴青灯。
这一日,段知然和周行在午门观刑。
周行将她护在怀中,听她说些闲话。
“姑母这两日甚少用膳,我多去陪伴也无济于事,下午你陪我一起吧。”
“舅舅舅母马上又要回西北了,陆柏舟要去南疆。”
新帝登基,派陆柏舟去南疆戍守,当时可把段知然吓了个够呛,周行安抚着她,只说陆柏舟去南疆不过是些轻松的活计,呆个一年回来便能封个军衔,而南疆同大梁已有议和之意。
段知然问他不恨南疆吗?
周行彼时靠在榻上看书,道:“没甚恨的,开疆扩土,是每个男儿的心愿,至于这毒,不过是皇上派人下的罢了。”
先皇忌惮周行,却不得不用周行,临到死还摆了周行一道。
那丹药本也没什么事,归根结底还是他郁思成结的缘故,一时被周仪造反的消息惊到,气急攻心。
眼瞧着到了午时,刽子手举起砍刀。
血溅四处。
段知然呼出一口浊气,双手合十眼中含泪,“娘亲,我们大仇得报了。”
周行也跟着她道:“娘亲,我们大仇得报了。”
段知然睁眼瞧他,“那是我娘亲。”
“你娘亲不是我娘亲吗?我的定王妃。”周行垂眸,低低笑着。
段知然心中终于松快下来,多日以来的石块也落了地,这几日间的事情实在让人心惊,瞬息万变,若没有周行,她怕是会死在宣平侯府。
重活一世,就是为了报娘亲的仇,和遇见周行吧。
她踮起脚尖,轻闭双眼,在周行的唇角落下一吻。
“多谢,将军。”
周行紧紧搂住她的腰,“也多谢你,我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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