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年轻
菊花的花粉飘荡在月色之下,灰蒙蒙的,像浑浊的雾气,又有沁人的幽香。岳武在灰色的香雾中,慢腾腾地向白阳的小木屋走去。他会北阁的辰光步,会棋星换位,也会南阁雁凌云。无论用哪一种秘法登山,从华山山脚到华山峰顶,不消须臾便能抵达。
然,上山的路还是下山的路,岳武上山用的时间却比下山用的时间多了一倍还不止。
摇摇晃晃地挪动脚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踩,岳武拖沓了半夜,那个青色的小木屋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岳武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恨不得这万级天梯凭空之间再次多出一万级来,供他踩、供他爬、供他消耗时间。他抬头看向站在菊花田里的人,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对于那个看上去冷漠、无趣、讨厌的男人竟然生出了依赖感一般,没由来地信服他说的话。
白阳生气,他便猜测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完全没有想过白阳气恼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自己。
月光下,白阳正在菊田里仰望天空,岳武便远远地随着他望了望天空。
岳武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白阳问他的那个问题:你把我当作棋子了?那时,那个问题,吓得岳武冷汗涔涔,许久才回过神来。如今的信任,会不会也与那时想到的地位之差有关呢?
岳武在心里如此问了自己一句,旋即轻轻地摇了摇头。
突然,花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只蟋蟀不知从何处跑上了山,又不幸地跑进了白阳的花田。白阳循声走去,似乎想要把这意外的访客驱逐出去。可走了两步,他便停住了,闭上了眼睛享受起了蟋蟀的叫嚷。
岳武满意地点了点头。华山三峰高处直入云霄,空气干冷,蟋蟀这等小虫难以在峰顶存活。偶然来了一只,随遇而安最好,何必赶走。
岳武点头间,白阳却弯下了腰,探头探脑地在菊田里搜寻起来。
“冬化雪来过。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对姓岳的小子如此看重?’你觉得呢?”离开扬州城之后,白阳有时会说出一两句带有情绪的话。
岳武深吸口气,已经习惯了白阳这种以问句结尾的开场,虽然白阳的问句很少能听清,只能感受。岳武只是意外冬化雪会先他一步来到逍遥峰。
白阳蹲在菊田里搜寻他的蟋蟀,任岳武站在一旁胡思乱想。
“因为我会下棋?”岳武摇头苦笑着回答。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又怎能说服白阳。然而,这个答案是随口说的,却不是随口胡说。
白阳正要向前扑的手定在了空中,旋即在空中攥了攥拳头,正当岳武以为白阳要与他对话的时候,白阳突然蹦了起来向蟋蟀扑去。
没有一瓣菊花因为白阳而受伤,他准确地按在菊花之间的缝隙里,单手倒立着,一动不动。
“还有呢。”白阳把另一只手中的小家伙凑到鼻孔前闻了闻。许是蟋蟀的身体染上了菊香,白阳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拄在地上的胳膊回弯又挺直,轻快地跃出了花田,稳稳地落在了秋千之上。
“恕在下不知,我本以为我的笑容和我的棋是阁下喜欢我的原因,看您的样子,明显不是?”岳武摇晃着折扇,扇出两枝墨绿的竹枝。两枝竹枝在空中扭曲缠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竹笼,飘向了白阳已经摊开的手里。
“冬化雪来时,我便在花田捉蟋蟀。我刚迈出两步他便不耐烦地问了刚刚我对你说过的问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你倒是看得认真。”白阳将蟋蟀放在竹笼里,细细打量起来。两双眼睛透过竹笼的缝隙的缝隙打量彼此,一双空洞,一双微笑,竹笼的令一双小眼睛转头看看左边这个又看看右边这个,然后尖锐地叫了两声,看向了菊田。
“也许是因为冬老性情急躁?而我......”
“因为你年轻。”白阳打断了岳武的试探,歪头看着岳武错愕的笑脸。
“因为...因为我年轻,阁下莫要说笑,天底下年轻人千千万万,白兄为何对我情有独钟?”当今天下的第一才子激动得错连成语都用错了地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没有说出那八个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白阳。
白阳也看着岳武,并不回答岳武的问题,似在等着他说话。见岳武已经无话可说,白阳轻飘飘、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你真是有辱斯文、有辱师门。”说罢,他摇了摇头,伸出食指弹了弹竹笼。
岳武眨了眨眼,旋即瞪大了眼睛,啊地惊叫了起来,
“还真是有辱斯文有辱师门!这不是重点,到底是什么原因!”岳武大跨步上前,想要听清白阳的答案。飘渺峰顶,白阳的变化突如其来,怒而毁剑,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如今却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年轻’,岳武如何能接受得了。
“那便是冬化雪那个问题的答案了。”白阳又弹了竹笼一下,弹得岳武怔在了原地。
“敢杀我的人很多,敢算计我的,只有你一个。”白阳的声音很大,传遍花田,甚至传到了山下的竹林、传到了峰顶的演武场和山下城外的插着剑的黑墙。
敢杀我的人很多,敢算计我的只有你一个,这便是我选你的原因。白阳的话乍一听起来前后矛盾,细想起来,却并没有让人觉突兀。
岳武回味着白阳的话,猛地咽了一口吐沫,橄榄似的喉结上下滑动的声音传出了喉咙,笑脸上一双瞪大的眼睛兀然飘忽了起来,不敢再与白阳对视。
正盯着从竹笼的窟窿往外钻的蟋蟀的白阳突然抬头看向岳武,见岳武脸色茫然无措,笑着补充了一句:
“也是因为你那句无声的话。你有想赢的气魄,也有想赢的胆气,你比那群老家伙更加,强的多。”
白阳忽然笑了起来,带着笑意的笑。这是醒来之后情绪最为激动的一次,也是最为欣喜的一次,他直勾勾地盯着岳武,仿佛发现了一件稀世重宝。
岳武缩了缩脖子,他没有想到白阳会向他表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更没有想到平日里淡漠如水的白阳竟然会激动至此。他抬起折扇挡住自己的脸,宛若一个娇羞少女,定了定心神,旋即尴尬地笑了一下: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在下当时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并没有私心。白兄不要有有辱斯文的想法。”岳武像未出阁的姑娘摘掉挡脸的面巾般一点一点地向下挪动折扇。白阳笑得狂傲而平静,甚是怪异。岳武听之,却不再慌张与不安。他觉得,面无表情的朋友比爱笑的敌人还要可怕。
白阳自然不在意岳武的想法,徐徐追忆起了扬州城的往事:
“那日花红给你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结束的时候,关于下雨之时谁给大姐送伞的问题,气得你家的老家伙掀翻了棋盘。我却笑了。我对他说:你老了。为了一个女人冒险算计我,还是一个与自己无缘的女人。这在老家伙眼里,不值。我却喜欢你的冲动。初次见时,我不喜欢你的笑容。我的故人曾经说过,需要隐藏的人喜欢向旁人展露笑容,所以爱笑的人必然不擅长隐藏。花样年华的少年郎不需要、也不应该有需要隐藏的事情。不然,活的太累。”
话到此处,白阳停了下来,伸手摆弄自己的蟋蟀。
白阳没有说,他的一个故人,活得很累。那种生活方式,他不喜欢,却改变不了,因为世间需要。
岳武趁这个当口咀嚼白阳的话,少顷,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白阳感慨的话传了出来:
“笑容是隐藏,所以爱笑的人必然不善于隐藏,这话有趣、有理。”
“回到刚刚的问题来吧,你似乎并不在意你的决定影响了什么?”白阳把竹笼放到身边,带着蟋蟀一起晃荡了起来。
岳武深吸了口气,刷地收起折扇,正色等待白阳带着情绪的问题的答案。在扬州城时,他将私心摆在了前头,一切都是为了她。
“因为你不后悔。”白阳见岳武不再多想,默默等着他的答案,随口说道。
半晌过后,岳武又重重地吐了口气。他无法反驳,因为白阳说的一点不错。他不后悔,再有一次,他还是会做,还是找白阳下棋,还是会在南山对着白阳无声地大喊:
为了她我会赢你。
岳武终于确认了,他没有看错,南山之战结束的时候,白阳冲着他笑了一下。他也明白了白阳总是挂在嘴边的不要多想是什么意思。他还年轻,想做就做,做了就不要后悔。少年心性,便是如此,是冲动,也是积极的人生态度。想得多了,便有可能后悔。人生应该无悔!
“我似乎懂了。”岳武摇着折扇上前两步,对白阳恭敬地行了一礼。原来错过机缘的不是薛铁,而是他。
“你喜欢我的笑容!”岳武起身时,忽然不容反驳地朗声说道。喜欢隐藏的人,只有两种,一种心思沉重,一种身负重任。岳武是后者,白阳身在东方的那位故人也是后者。岳武猜测自己和那人很像,所以白阳喜欢他的笑容,所以白阳不喜欢他活的太累。然而,北阁的少阁主,和那第九朵云一样,有责任。
诡异的扭曲声响起,白阳的眉头皱成一圈圈的螺旋,又一圈圈的舒展开来,用竹笼挡住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通过今夜的话,你依然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是...你喜欢喝酒吗。”可是之后的话突然换成了酒,至于什么酒,白阳没说;喜不喜欢那人的笑容,白阳也没说,算是默认。
“什么酒?”
“三醒酒。”
“不喜欢。”岳武转身就走,就如白天在演武场边转身离去的白阳。他想要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全部从白阳这里得到了答案,无需再留。
白阳咧了咧嘴角,翻开竹笼,将小蟋蟀放进了菊田里,将竹笼抛向岳武:
“为什么不喜欢。”白阳的声音很大,带着笑意。
“太清!”
岳武的声音,比白阳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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