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琵琶轻弹棋子落
比南山更加遥远的游云内,云都孤寂地飘荡着。
今日,空旷的云都有些吵闹。
巨大的广场上,星辰遍布、漫天如沙,白光如炬、黑芒如魅,闪烁着暗明交相的光,如一颗颗诡异的眼球。
眼球在旋转、闪烁、跳动。
随着眼球旋转、闪烁、跳动的,是一个人影,长发飘飘、面如春风,端坐在棋盘上的人影。
人影出现星辰灭,星辰灭时人影消失。
随着人影出现、消失的还有一个个青影,旋转着的青影,白阳梦中的青色的花。
梦了五十年的花。
一把把青油纸伞旋转着、闪烁着、追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闪烁之间、明灭之际、旋转之时,一颗颗星辰从虚空落下,哒哒哒,清脆的碰撞声从棋盒里传遍整个广场。
闪、明之际,模糊的人影露出模糊的笑。
星辰滑落,重新变回棋子,虚空暗淡,笑容被黑暗淹没。
风过,云起,青影忽地多了密了,漫天而飞,比棋子相撞还要清脆的声音响遍整个广场,似琵琶轻弹。
人影笑得浓了,闪得更快,躲避一把把旋转着的青油纸伞的伞影和一把把爆散的青花。
“为什么?”妙语轻灵,随伞起落,伞风如剑,割下一丝丝青发。
笑容僵住,素手轻辉。
发丝落,伞也落。
男子停下了,虚空顿时暗淡无光,他笑得更盛,也更冷。
“为什么?你说呢。”
“你有资格问吗?”他摇头补充道。
摇头间,他从棋盘上落下,棋盘从空中落下,一人一棋盘稳稳落在广场上。他有些累,摸着自己光秃秃、滑溜溜的头,暗道漂亮的女人果然危险。
“惹不得啊惹不得。”他摇了摇头,开始下棋,自己和自己下。
“资格,呵呵,你有吗?”银铃轻颤,有了一丝苦涩、酸楚的味道。
“都怪我?”她也补充了一句。
“我能怪谁呢?”轻灵妙语传遍整个广场,隐藏着无尽的凄凄惨惨。
男子不答,笑眼望向西方。一道白影中两颗滴溜溜的眼睛里,隐有红光,红光似火如血,盯着男子看了许久。
它在云层中飘荡,像云海中的一叶扁舟。
“决定了吗?”雷木的声音从柳树下传来。他不负责做决定,只负责出刀,决定,是由老九定的,一直都是。他是老九手中的刀。
云九笑着掏出胸口的一封已经能够背下来的信,望向西方,迟疑半晌,向身后抛了过去。
“你有资格。”
刀皇摇晃的人字拖顿了一下,没有反驳。
——
王贵很爱吃香满楼的菜,红木餐桌带着王贵最爱的菜,飞在在空中,然后在地面留下一片狼藉。
花红怔愣地呆在了狼藉之中,两口血吐在了她的头上,粘稠了他的鼻孔、嘴唇和秀发。
饭菜的香气和血腥混杂,令人作呕。
白阳看着花红,倒在地面上,摇了摇头。
血还是咽下去的好。
白阳做了决定,然后昏睡了过去,和风霄一起昏睡了过去。
“你们听好了,大姐说了,今天的事,谁也不要说出去一个字。不然的话,挖眼割舌当太监。现在,滚蛋!”
头上鼓起了两个大包的小丫头,掐着腰站在玉女苑门前,对着十二名士兵大喊。
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想要狠狠地教训十一个抬头死人脸以及一个低头的死人脸。她的花红姐姐以及姐夫还有死人脸都晕掉了,小丫头觉得这都是他们的错。
“将军令,不退!”王贵抬头,声音很大,看了看地面上的白阳,又看向坐在花篮上沐浴在血气中的大姐,咬牙大喊。他的声音不大,微沉。
大姐正躺在花篮里,看着抱着花红跪在花篮身侧的老板娘。她的脚掌一颤一颤地踩在拴住花篮的天蚕金丝上。金丝动,带动花篮也起伏晃动起来。没有人给她推花篮,花篮便像大海之上的一叶扁舟,一颤一颤。
“蓝姐姐十年不进玉女阁,不知是忘记了玉女阁的规矩,还是忘了我的身份。哦,对了,您是以什么资格进楼?”老板娘跪在地上的饭菜里,低着头,抚摸着花红苍白的脸。
大姐讥诮的声音落下,老板娘的黑发忽起橙光,橙光从老板娘的头顶流闪到腰际,黑发在光影中变成活泼的橙色。
沉默着,不承认,也不说话,只展露一头橙发作为回答。
“蓝橙,呵呵!十年黑丝覆橙发,姐姐还是留着橙发好看。”看到虹光中的一抹橙光,大姐压住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胸脯起伏不止。
“姐姐至情至性,就是管的多了。”气恼在老板娘的沉默中变为无奈。大姐的话,和白阳的话一样,令她彷徨。十年黑丝覆橙发,自有无法对外人诉说的因果。
“也有我的错啊。”大姐兀自喃喃,生出悔意。
如果拦下风霄,也许今夜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她没有阻拦,任其自然发展。她是大姐,自然要向着自己的妹妹,她不想破坏妹妹的机会。
白阳的雁凌云比花红和风霄都快,只有在被人挡住退路的时候,两人才有可能追上白阳。
可,想起刚刚地混乱的一幕,大姐火气便熊熊燃烧起来,偏又没处撒火,莫名的烦躁。
“呵呵,我这玉女阁还真的让人小瞧了。呵呵。”大姐咧嘴笑了笑,嫣然如花。
笑语里,她在花篮里坐直,看向王贵等十二名兵的时候,一脸秋风。
小丫头没有办法让他们离开,大姐决定亲自试试。
曼妙身姿曼妙的笑,如今夜的月光,明亮、微冷。
王贵移开视线,盯着白阳,想起第一日夜与白阳在胡同里相见之时,白阳曾问过他对错。那时,王贵大声喊:没错。
“不知对错,服从命令罢了。”今天的事,他不知对错。将军派他来挡住玉女苑的门,他便带着兄弟们来了。
兵得服从命令,他们只是小兵,不懂天上的事,也不懂地上的事,只知命令。
白阳是他的朋友,是前辈,也是赐他刀法的人。然,他也不能因私费公。
王贵补充的话没有头尾,大姐听之却抿嘴笑了笑了,贝齿轻咬红唇,凤眼瞧着玉女楼内的灯笼。
王贵轻叹,站得更直,
“不敢小看玉女......”
‘啪!’
‘啪!’嘴里一下子出现了粘腻腥热的味道,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脑浆滚动,王贵恍惚地看向大姐,凌乱子在血腥之中。
“你,没资格提玉女阁三个字!”大姐的声音很大,比王贵大。
十一名修士被大姐勃然而起的气势吓得一颤。火气如烈阳从大姐娇小的身体涌向楼外,惊得刀与剑的寒芒轻轻一颤,喝得握剑持刀之人晃得冷汗涔涔、眼珠冷转。
没资格三个字,在楼内楼外,回荡不散。
一双修长的腿仍在花篮下摆动,似在滑水。花篮下没有水,刚刚形成的水,拍在了王贵坚毅的脸上。
水滴落下,小丫头退到大姐身后,踮着脚推花篮。她太矮了,也太小了,推了几下便累得直冒虚汗,吓得缩紧脖子。
她想要让大姐开心,再累也得用力。
王贵的身体蓦然一寒,他听见了一声割裂声,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见,他的心脏,被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口子。
面目惨然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的血。南山上空有雷鸣风啸,王贵的心里,也有悲凉在呼啸,握刀的手吱嘎作响,在宣泄他心里的苦闷。
“将军令!不退!”这一声很大,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王贵瞪大眼睛,幽幽地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女子,将女子眼眸中的蔑视与愤怒尽收心底。
他身后的十一名士兵全部攒足了气势,他们和王贵是兄弟,他们和王贵都是兵。
“玉女阁,是不是太仁慈了?”大姐坐在花篮里,停止了滑水,小丫头站在大姐身后,累得龇牙咧嘴,花篮却一动不动。
楼内的空气忽然沉了、湿了。水雾朦胧了那一道倩影、一瀑红发。
王贵用干燥的舌头在嘴里搅了搅血腥,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不动。
淡淡的水汽,淡淡的笑,大姐站在了王贵身前,红发如瀑挂着水珠,打在王贵的脸上。
王贵闭上了眼睛,吸了口气,不再怀念自己的柳叶。
大姐看见王贵享受的神情,厌恶之感顿生,玉手轻抬,就要在王贵的脸上落下。
“等一下!咳咳,呸!”王贵脸生戏虐,松开握住刀鞘的手,抹去了脸上的血,用力吐出一汪血和一颗白牙,吐在了大姐脚下。血滴溅起血花,喷在了白嫩玉足之上。
大姐能躲开,却没有躲,她呆在了原地。小丫头吓得跑向后院,王贵身后的十一名士兵傻在了原地。
这是,轻视,还是挑衅?重重的鼻息,从大姐的琼鼻玉口不住地喷吐在王贵的脸上,清香灼热,怒气似火。
“你,想死吗?”大姐话音一转,字字如剑。她生性随和,不是一个爱动怒的人。但是,今天,她被人利用了。玉女苑被人利用了,最关键的是,她所在的玉女苑被人利用了。
她的姐妹,也利用了她。一腔怒火熊熊,灼烧着她的神经,她左顾右盼,将矛头指向了王贵。她的师傅说过,女人有耍脾气的权利。她从没有用过这个奇怪的权力,因为玉女阁没有男人,那个爱笑的男人又不再身边。自然而然地,她将火气撒了王贵地身上。
万想不到,王贵这人性子执拗。他一步不退,还,吐了她一脚的血,她何曾受过这种气?大姐气血涌荡,大脑一片空白之间,王贵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
“小娘皮说的哪里话,我是怕我这颗蛀牙硌疼了您的纤纤玉指。”王贵梗了梗脖子,斜眼看着再次愣在原地,旋即因小娘皮三个字被气得几欲发疯发狂的大姐,嬉笑地咧了咧嘴角,揉了揉脸颊,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用最大的声音仰头喊道:
“北疆的兵,有资格!不退!”
声音很大,字字如雷,大姐秀发乱舞,已经失去了冷静,被噎得一个字都吐不出,嘴唇倏动,抬起胳膊冲着王贵红肿的脸猛地落了下去。
然,王贵再一次做出了让所有人都吃惊的事。
没有轻响,一只粗糙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大姐的皓腕,让大姐动弹不得。她完全可以挣脱但是没有,她从没想过这个人敢拦她,敢握她的手。
手感不错,王贵咧了咧嘴角,第一次用轻浮的眼神且低落的眼神看向大姐,沉闷地说:
“我的老将军说过,人可以护短但是不能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管不好自己的人,就把火撒到我身上。嘿嘿,太泼辣!规矩,很重要滴!”王贵抽抽鼻子,梗了梗脖子,用戏谑的声音严肃地提醒大姐。
大姐已经完全呆住了,此时的她,只有一个疑问,充斥在脑海里:这个大头兵,是不是不知道她玉女阁是什么地方。自加入玉女阁伊始,还没有任何人敢像王贵这样对她,还没有任何人敢向王贵这样轻浮地看她、闻她、训斥她、摸她的手。
“小娘皮,太任性!”一众错愕的目光中,王贵松开了她的手,他上前一步,贴在大姐的耳边,呼吸撞在大姐的脖颈上。
“这个,算是我教你的奖品!”王贵的声音很轻,只有大姐能听到。
“啊!你!”大姐牙关打颤,从头顶传来的针扎一样的疼痛中清醒了过来。原本因迁怒旁人隐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丝歉意被难以遏制的火气焚得不剩一丝一毫。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高高地举到了半空,凤眼火气灼灼。
王贵轻飘飘地退回了原地,当着大姐的面将一根红发塞进了刀鞘里,重新变成了钉子。
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呵呵,呵呵呵呵,我......”大姐轻摇其头,苦笑嗤笑连连,没人知道笑声中有没有怒气。王贵的后背早已经被冷汗浸湿,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然,还是不退。
大姐咬了咬牙,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淑女淑女淑女不怒不怒......她轻拍香腮,让自己恢复冷静。
大姐抚平爆突的青筋与抽搐的脸颊,在一众错愕的目光中,走近王贵,舔了舔樱嘴红唇,贴近王贵的耳边柔声说了句,
“受教。呵呵呵。”
王贵忍住了挠头的手,仍然钉在原地,心脏却抖了数抖。
他觉得,夜更冷了,凌乱在夜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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