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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罪恶如山(八)


斜柳阴风,薄雾云稠,穹庐雨意渐浓。温离背手等在神武门前,大理寺狱归来的马车正遇出行的梅鹤翎。

        梅鹤翎心中嘀咕一声“二哥”,两辆马车皆没有停。梅鹤卿指尖撇开条缝隙,两车交错时看了眼马上的少年。俩人算是心照不宣地打过招呼。

        梅鹤卿知道,皇帝不是杀不得他。苏重锦故意透露的秘密是索命的刀,那么从尹暇口中得知的,就是保命的盾。

        他掀帘下来,打算先去沐浴。身穿的衣袍尽管是今早刚换的干净的,可他心里已经因着“牢里的晦气”作祟,非得彻彻底底地清洗。

        绕过两个苑子,步进长廊底,望见穿着常服的梅鹤琅朝他阔步。

        “丫鬟传你回来了,来看看你掉层皮了没。”梅鹤琅隔开两步,眼神故意上下打量,“挺好,完好无损。”

        梅鹤卿浅浅笑了笑,“大哥。”

        “怪大哥没出手帮你吗?”梅鹤琅转身走在前面,偏头问。

        “你当我是五岁的鹤翎,”梅鹤卿跨步随后,“在我这受欺负委屈了,跑你跟前告状吗?”他好笑地摇摇首,“宁远大将军往那一站,不必开口,谁敢叫梅家受委屈?各有各的官职和本分,你不管这事才是对的。”

        梅鹤琅眸子里凝笑,望去长廊前方,“京城的事差不多了,明日我就得回边境,听闻你出来了,特意来和你说声。”

        “皇帝催了?”

        “嗯,前日的事了。”

        春雷闷响,梅鹤卿不禁瞧了眼廊檐外的天,“我曾认为以沈纪言这样迂腐的书生是教不好一位帝王的,毕竟治国之道是政学,再好的理论也需要御下实践。他一个老头,懂得何为制衡权术?哪料皇帝的手段也学得有三分样了。”

        “近来京城祸事接二连三,这般看来皇帝是借它们玩了把棋。”今日之事,梅鹤琅了如指掌,“奈何还是没将你吃了,失去此次机会,恐怕再没有下次了。”

        “有,”梅鹤卿脱口而出,“季家一除,便是梅家独大,皇帝为巩固皇权会再扶持新贵,就看春雨后哪根笋儿先冒头了。”

        “借力打力的手段,帝王的最爱。”

        梅鹤琅哈哈几声,“你怎地这么招他烦?”

        “这个,”梅鹤卿故作沉思,绵绵的细雨将薄雾都淋散了,“许是因为摊上了你这么个大哥。”

        “欸?这事赖谁都不该赖我。”梅鹤琅定在石阶前,“我还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武朝人为何要杀一个假王爷?”

        景阳王死了。

        这是梅鹤卿头回得知消息,难怪卓兰眼底有些不快,他思绪一转没有流露多余的神情,只道:“武朝细作到底藏着什么阴谋,谁又真正猜得透。”

        “也是。”梅鹤琅的苑子在另处,和梅鹤卿并不顺路,他跨下洇湿的石阶离去,梅鹤卿却忽地叫住了他。

        “大哥。”

        “嗯。”梅鹤琅伫在吹斜的细雨中,自石阶下望入廊檐的身影。

        细微的雨珠凝落在头顶,肩头,双臂,泛着微弱的冷光。

        梅鹤卿温声道:“我不曾令大哥忧心,往日与后来皆不会,你尽管恣肆战场,无须顾念太多。”

        “当然。”梅鹤琅爽快地朗声答应。

        与此同时。莲净目光凶狠,连拖带拽地把还剩半条命的张时岂拉进大门,若不是还要留命给主子问话,早将张时岂碎尸万段了。

        ——

        温离躲进门中避雨,眺见淅淅沥沥地雨帘里驶来一辆马车,看走在前头的少年也正望他,甩了鞭加快马蹄的速度,没几下就跑到他跟前。

        “阿离。”梅鹤翎翻下马,抹掉脸颊的雨水。

        “叫附大人,”温离瞪这小子,压声说:“别嘴快把‘嫂子’都喊出来了。”

        梅鹤翎努努嘴。

        温离看他表情轻哼了声笑,“谈得如何,同我说道。”

        季伯文千想万想,没想到皇帝身边的那个御前近卫和梅家的三郎一同押送葛龄面圣,这不亚于是敲响了季伯文内心的警钟。葛龄被抓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担心景阳王的身世会因此败露。只望葛龄能够放聪明些,不要将他也牵扯其中。

        景司忆不在殿中,出于烦闷,李庆祥陪着到花园里逗鸟去了。人都在红亭里跪着,景司忆手里还拈有根草根,他朝李公公罢手,示意人全退下。

        等跟随伺候的奴婢全数离开,景司忆逗着鸟笼里的金丝雀,不得圣意谁敢抬头,便也瞧不清皇帝是个什么脸色了。

        那所谓的作案陈词,皇帝搁在书案没看,语气温和地说:“葛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葛龄跪伏在地,面朝熊皮把一沓的陈词再复述一遍,与午时和梅鹤翎详谈的内容相差无几。

        话落,景司忆先是嘲笑了声,却还是温声温语地,似是怕吓着里头的金丝雀,“葛龄,那你知周素何去了吗?”

        葛龄略微讶然,“罪臣不知。他助我逃狱后便没再相见。”

        “梅家三郎。”景司忆默了会,忽而念道。

        梅鹤翎俯首应“是”。

        “劳你拿着陈词跑趟大理寺交给顾大人,命他立刻着手取证。”

        “遵旨。”

        梅鹤翎站起身谨慎拿走书案上的东西,觑了觑温离的身影,转身退了下去。

        无关的人都支走了,景司忆草根子往笼子一扔,拢袖落座,不温不火道:“说吧,把瞒着朕的秘密都说出来。”

        葛龄身躯一震,斜眼睨着侧边也跪着的温离。可惜温离始终不抬头也不多言半字。

        景司忆睥睨着二人,有点不耐烦地催道:“葛龄,你是在等朕说?”

        “不……不是。”葛龄闻声色变,他已经寒毛卓竖地摇起头,仍似不打算吐露字句,想要躲躲闪闪地混过去。

        景司忆又等葛龄片刻,最后沉着嗓音道:“看样子,你是要朕来说了!”

        “景阳王是假的,他根本不是朕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是你葛龄的儿子!”

        葛龄的唇紧抿成线,他垂头除了摇首外,别的已是胆颤得说不出口了。

        “朕能知道这些,便是知道背后主使是谁。你闭口不言就能逃脱得掉了?”景司忆扣着茶盖,“附离也参与少卿一案的调查,苏重锦能告诉少卿的秘密,自然也能告诉朕的亲卫,葛龄,你知道苏重锦要做甚吗?”

        葛龄依旧摇首,心跳到了嗓子眼,堵着发不出声。

        “苏重锦想要你儿子的命。”

        就在梅宅的时候,趁葛龄书写陈词的功夫,孤华在长廊和梅鹤翎把剩下没禀报的事,都悄声说了。

        “其实那跟在葛龄后头的人目的不在葛龄,而是在守着粥棚的消息,确认景阳王是否死了。”梅鹤翎眺目宫阙重楼,“换而言之,扮作禁军的刺客就是张时岂的人。”

        景司忆看着葛龄的肩在抖,后颈上都浮出了湿汗,如此还要咬紧牙一言不发。

        温离已经通过几次的接触了解了皇帝,皇帝可真不是个仁善的君。

        “葛龄,他死了,被武朝的细作杀死在了粥棚,一会儿的尸体就该送进宫了。”

        话音刚落,葛龄失控地朝他低吼道:“你撒谎!”

        “陛下没撒谎,他确实死了。在粥棚时,我便在他身旁,想必你躲在角落也能看见。你走后,那刺客趁他休息,连同一名婢女都杀了。”温离平静道。

        葛龄整张脸都怒红了,他憋着什么,一丝一缕地布满在眼眶。八年来滋生的恨都爬到了脑袋,就要从那双目睹过残酷的眼爆出来。

        景司忆似乎挺怜悯这位做父亲的,明明被季家李代桃僵骗了景氏那么多年,他也因此登基后惶恐多年,到最后竟是假的,他却不怒,反倒像是同情地说:“如果你还想见你儿子最后一面,便如实和朕交代了。”

        温离听着景司忆满含悲悯的声音,也禁不住颤了颤。冷酷的帝王会同情谁,他只是发现将近四年的悚惶不过是自己的多虑,陡然得知真相令他龙颜大悦,所以对待葛龄稍微温和点。

        用他人儿子的尸首做交易,多么良善仁德的帝王。

        葛龄五体投地,重重磕在书案的下方。如果不是他的懦弱,屈服季家的权势,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然后是梅家,最后是景氏。入了这人间炼狱的仕途,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都不再受己控,再逃不出成为权势玩物的命运。

        然而葛龄这种人,分明憎恶施权者却又艳羡有权者。

        晚间雨大,还伴有沉闷的雷鸣。温离走进廊道把伞收了,鞋和衣袍下摆都被浸湿,弯腰拧就能拧出半盆水。他把伞交给路过的侍女,望到书房亮着灯。他绕过去回房把湿衣服换了,岂料经过书房门前的竹帘,倏地被里面伸出来的手臂,环着腰就捞了进去。

        整个人就被抵到门后。

        “我衣服湿,还滴着水。”温离唇角噙笑,湿漉漉地手摸着清俊的面庞,“你沐浴了,让我先换身衣服。”

        梅鹤卿不容商量,一把横抱起温离,“我不介意再和你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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