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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祸不单行(一)


宁青泽设伏灵朔铁骑回城的官道,调动的府兵不过数千,其本意不在歼敌而在拖延。铁骑一战虽有伤亡,但折损屈指可数,届时兵分两路,绕京城东西两面抄向南边,截堵逃窜黔渡的败兵。

        宁青泽何故出现在黔渡军南下必经之路,梅鹤卿转念间心知肚明。梅鹤琅率军一万沿东面,中途与赶赴京都的京畿守备军相遇,尔后季燃领守备军直抵京城。

        城外府兵还不知金吾卫自降,两军阵前对垒,以致灵朔铁骑错失围猎时机,为宁青泽撤离黔渡争取宽裕的时间。

        京城沦陷危机暂解,皇城里尸首还未收敛完毕,一夜间瘟疫爆发城中横行。百姓闭门焚烧艾叶,惶惶不可终日,这座繁华帝都才去战火硝烟,再陷另一场硝烟之中。源清房和各大医馆药铺躺满身染时行的百姓,他们高烧不退遍地横陈,神志不清痛苦难言,置身街边便能听见无尽的哀嚎。

        春雪料峭,朔风回扫,街巷萧肃凄凄毫无生气,禁军捂紧口鼻搬抬病死大街的乞丐。季杳薄肩挎着药箱,沿街而行,以净帕裹指查探脉搏,确认其生死方允禁军处理。

        她放眼那望不穿的街道,平日她常来此处置办衣料胭脂,车马骈阗红飞翠舞是何等热闹,如今却悲凉一地,死气沉沉。

        “季姑娘?”梅鹤翎以为自己瞧错人,迎面步来试唤了声。他长帕掩去半张脸,鬓角渗汗,是随禁军搬尸体搬出来的。

        季杳也遮着脸,闻声抬眸眼里还有伤情不散,看来人素衣利落,她愣了须臾才发觉此人是谁,福身道:“梅三公子。”

        梅鹤翎停在一步外,保持距离,他颔首说:“果然没认错,你缘何在此处,这死人陈街病气极重,要保重身体。”

        “三公子也是,”季杳折着净帕,美目含愁,神情淡淡地说:“我听闻禁军在处理街市,故而过来看看。”

        梅鹤翎听孤华提过季杳是名医者,医者救死扶伤,他自是理解却也不甚理解,像季杳这般身份尊贵的世家嫡女,季伯文该将之深藏闺中待嫁才是,怎同意她出来涉险。

        “源清房如何了?”

        “人满为患,已然无处安置了,”季杳为此正犯愁,她看着梅鹤翎倏然灵机一动,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问:“三公子可否同元总督军借一借禁军搭几处棚子,这样便有地方安置病患了。”

        梅鹤翎略感意外,垂头搓起手上粘附的脏泥,说:“一部分禁军已经在扛运木头了,再等等就有棚子供给。”

        季杳眉间愁色淡去,再福了福身,“那便多谢了。”

        梅鹤翎眼皮抬了抬,看人一眼,“此乃陛下夜里传的令,要谢便谢陛下罢。他正为此夜不能寐,比谁都迫切结束这场春疫。”

        “是啊,”季杳颦眉蹙頞叹息,睹着禁军来往的身影,“再如此下去,再配不出有效的药方抑制病情,不知还要葬送多少无辜性命。”

        不知还有多少人长眠在这场春雪的劫难里。

        南晋几日痛失两位肱股,举国哀思。遗体不及小殓大殓,便因时行爆发的缘故第二日早穿戴寿衣草草出殡,沿途无人。梅宅亦在当日迎来了新生,世子妃羊水破漏诞下婴孩,丧喜参半。

        梅宅被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彻夜的沉寂。

        因为春疫凶猛,早朝暂缓,若非紧要差事不必急赶,除开身负重任的官员,其余禁止外出府邸,一律按议政堂最终决策行事。三品参政几乎居在皇宫,他们连夜商酌对策,梅鹤卿并不在此其中。

        他掩了半扇门,望着窗外景致被艾叶烧出的烟气环绕,怀里纳着仍在昏迷的人儿,他环颈搂腰,将下颌枕在他的肩头,胸膛贴着胸膛,这样才能感知那轻微的心跳。

        温离脊背血肉模糊,不能仰躺也不可长期俯卧,梅鹤卿便以这样的姿势抱着,到了夜里就侧身搂着躺下,仿佛照顾稚子一般。

        梅鹤琅趁用膳的那点功夫快马回府,他素衣在砍伐林木时弄脏,上边沾了湿泥,他没敢进苑,只远远听着断断续续地啼哭。杵着呆站了好半会,才提步往相思苑。

        梅鹤卿静声枯坐,听动静止在门前的廊道,间隔半扇没打开的门,轻声唤他,“鹤卿。”

        “见到了吗?”梅鹤卿低声问道,指腹贴扶温离的细颈,微弱的鼻息似有若无地在他颈侧轻洒。

        “在苑门前听了会,”梅鹤琅眼神柔和,眉宇间显露丝难见的喜色,“想你来给孩子定个名,是玉石之珣,还是忠信之洵。”

        梅鹤卿不假思索,“自然是忠信之洵,水乃安定生气之源,寓意极好。换作老爷子亦选的是它。”

        “嗯,”梅鹤琅心底聊以慰藉,丧亲之痛缓和些许,他锤定道:“那便取名梅洵。”

        梅鹤卿唇角延笑,很淡,“你应是趁用膳的这点空闲赶回来的,就为了这事?”

        “嗯,你不懂为人父的心情。”梅鹤琅待他这位二弟从来都是直言直语,“我这种久经沙场见惯死人的人,按理说没什么可触动。然而这一日我亲眼目睹春疫残酷,巨坑下尸体累累,埋土前还得焚烧肉身,竟觉得瘟疫比战争更冷酷。人能因为怯弱拒绝参军,远离战场躲进深山,却不能因为怯弱拒绝疾病,漠视它投来的眷顾。”

        他心念夫人和刚出世的孩儿,还是那般的小,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拎起整个小身子,“太脆弱了,握在掌心轻易就碎了。所以我得回来看一看,哪怕是听一听也足矣,给他取个寓意好的名儿,也叫作父亲的心安。”

        梅鹤卿抚过温离的发,怀里的人儿睡得沉,他小声说:“我自然是不懂为人父的心情。”

        梅鹤琅抿唇,鼻尖似哼出声笑,他关心道:“阿离如何了?”

        梅鹤卿微垂首,侧颊抵贴温离的发和耳畔,怀里拥护的是流经他胸腔里的温热,“伤得严重,背上的鞭痕若非皇帝下的旨意,卓兰岂会任由就范。”

        “陛下何故这么做,或许事出有因。”梅鹤琅抬手摇散些聚来的烟味,“只是你不出席议政堂,宫里的恐是不满。”

        梅鹤卿看廊外细雪飘落,檐马叮当,他不以为然说:“我不在,才是正中小皇帝的心意,他既想用我,也很惧我。即便梅家接管门铺,暗中继续为两国的黑金交易作枢纽,亲手奉上巨大把柄给他攥握,但他还是怕,怕大哥在新制下建固的兵权。”

        “小皇帝小觑不得,他身体里住的是凶悍巨兽。”

        梅鹤琅背身也瞧玉屑随风,搅合艾叶的青烟,飘扬成幕,他对自己的二弟时常是似懂非懂,“可眼看这巨兽再凶悍,也由你制得张不出利爪。”

        “非也,我仅仅是施予一计,推波助澜,武朝又恰好卷入其中。”梅鹤卿说着,环腰的臂用了力,他侧颊摩挲着熟睡的温离,“只可怜我家兰儿,受夹缝隙,枉挨这鞭子的敲打,也不知何时能醒。”

        温离睡颜恬然,纹丝不动,被小心纳在怀里,像件易碎的冰冷玉器。

        “我从前当你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梅鹤琅确实不了解他这个弟弟,多年来的无欲无求,朝暮间破碎在这位公子身上,他听闻只不明道:“你也道陛下表里不一,与你是又惧又怕,他明里暗里受梅家钳制,放眼观来何处都无从下手,心中难免窝火,你这般心疼还将阿离放去陛下身前,不正成了撒气的吗?”

        梅鹤卿浸在软香里,嗅着怀中人,“这便换作大哥不懂了。他虽为我苑里人,但同大嫂是不一样的。他身份敏感且与我有牵绊,那头宫里盯得紧,这头他又因失忆总是惶惶不安,我待他纵使千般万般好,他却始终难以安心接受,常庸人自扰觉着我是不是身揣目的有意如此。”

        他顿了顿,颇为无奈地说:“他愿意接受这样有目的的接近,可我不愿,然我解释也行不通。世间俗事我都可以解决,唯独拿他没办法。我原想他入仕的原因颇多,当中不乏希望他可以凭势与我并肩同站,不想他帮衬我任何,只想他心底有丝平衡便好。”

        梅鹤琅对温离的了解仅限于梅鹤卿书信里的只言片语,他慷慨接受是出于梅鹤卿的为人和眼光。作为大哥已经娶妻生子,家族传宗接代的使命不必落到他二弟的身上,祖父不做为难,他便也欣然。

        “不想你也有痴人的一面,当真是深信不疑。倘若他偏于权势,在陛下跟前说了些不该说的,你可有想过?”梅鹤琅凝望春雪下的百草权舆,高耸的相思树绽出嫩芽,盎然勃发。

        他仍记得儿时,弟弟终日枯坐此处,痴痴发愣的样子。

        “不曾。”梅鹤琅话音刚落,梅鹤卿应声答了。

        他眼眸深邃含情,笃定道:“那般,他恢复记忆定然追悔莫及。我行事大哥尽管安心落意,卓兰苦于迷惘却是心里有我。我不将他困在笼中,而是囚在心底。”

        梅鹤卿垂手去拨那玉足的铃铛,无心自响,动听得紧,他心满意足说:“任他何去,皆在掌间。”

        梅鹤琅也非顾忌温离,问问不明之处罢了。闻言自觉他这弟弟爱得过于偏执了,但鹤卿自小比他省心,想必也无须他操这心,“你这比做父亲还累。”

        “谁说不是呢?”梅鹤卿低声在耳畔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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