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大劫已至(五)
穹天撕出鱼白色,朔风愈发的狂,吹得高墙之上的衣袖翻飞如鸟。景司忆执天子剑迎风俯瞰底下列阵万人的敌军,为首的正是他一心要除的尹卫。
风声刮鬓,二人隔空对峙。城墙边布满弓箭手,只待皇帝一声令下,箭矢齐发。
金吾卫打开囚车,官员大多是睡梦时就遭暗算,此刻个个衣衫单薄,发丝凌乱,没有为官的体面。他们冲着尹卫破口大骂,骂骂咧咧地被拽到了阵列的前方。尹卫一路听来耳朵都起茧,他掏掏耳,眼风不屑地横扫而过,挑衅地望着高墙上的小皇帝。
“你们陛下就在上头,还不叩拜,求他施恩开个宫门救尔等性命。”尹卫言语嘲讽,圆黄的眼珠映着宫墙一角的身影。
“呸!你个乱臣贼子。”官员也不要什么斯文形象,就想朝马上人狠狠啐口唾沫星子,骂个痛快,“无忠无义之人,狼心狗肺的东西,枉顾天子恩泽与信任,擒官以裹挟皇上自开宫门,私通外敌祸乱京都,殃及无辜百姓,你们,你们简直不得好死!”
他们挣动镣铐,撞得叮当作响,挺直肩背高昂头颅众声不断,“要我等屈服听话,恳求陛下的恻隐之心,助你顺势马踏皇城,你痴心妄想!”
“就算你以命胁迫,也奈何不得!我等文人自有风骨铸身,忠的是当今皇上,报的是南晋百姓,绝不与奸佞为伍,你休想,你不配!”
官员唾沫横飞,“尹卫你当我等都是那些个蝇营狗苟,为活命为名利轻易叛主的怕死之辈,那些小人的见风使舵你也敢信!当真是一丘之貉,并无不同!”
尹卫在咒骂声里偏头看去,抬指示意金吾卫动手。金吾卫上前捉住官员两肩,军靴一脚踹向官员脆弱的膝盖窝,官员身板纤瘦,双腿一抖倾身便双膝跪地。
举动引得官员反抗剧烈,势要挣脱金吾卫的束缚,骂声不绝。金吾卫手掌不留情地抓按官员的后脑,面朝尹卫把脑袋往地面叩,一声声磕的响亮。
“尹卫你个佞臣,你早晚断子绝孙!”裴逸勃然大喝,磕破的额头淌下鲜血,浇到怒不可遏的狰狞面容。
其他官员随之附和,声嘶力竭地诅咒那些将他们尊严踩进脏泥里的凶手,他们不能任由辱没,他们血肉里的骨子不能折。
狂风凌冽地拍打面颊,高亢的怒吼被吞没在风声里,似浪潮迭起不断灌进胸腔,流窜四肢百骸。皇帝满腔衔怒焚烧,不杀之不足以快心。
禁军手不离刀,严阵以待,抽刀不过眨眼。元崎陪同在侧,他看见陛下握剑的手,手背暴起的青筋是无处宣泄的愤怒,他知道陛下在极力能耐。
尹卫老眼倏然晦暗,他睨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嗤道:“好一个文人风骨,发起疯来和市井粗人也没不同,嘴上恶毒,骨子能清高哪去?”
官员里已经有人磕至晕厥,他们双目流过血水,看哪都是猩红一片,颈上扼制的手还在摧折他们的脊梁骨。朝贼子磕头好比认贼作父,这是何等的屈辱,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
尹卫见势,罢手示意金吾卫停下。
官员手臂支撑在地,得以喘息的瞬间,有人当即俯身干呕不止,胃中酸水翻搅,眼睛顿时又酸又胀。
裴逸满脸污血膝行两步,纵然枷锁在身,也要怒指罪魁祸首,激烈嘶声:“士可杀不可辱!”
众人骤然群起,投向尹卫麾下的官员不在其中,余下的多是科举考入仕途的读书人,是书院学生后世的榜样,他们有的还曾与裴逸撰写过那封宣战天下文人的战书,参与过淳光二年制科的考试。他们有幸开阔视野,见识天下文豪不断涌向京都的盛况,也享过步步是诗酒的馨香,自那时便燃起忠君爱国的一腔碧血,无止无休。
群臣激愤,齐声呐喊,尹卫也委实受到震撼,这个时候若是不杀鸡儆猴,难恐压制不住。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指领首起声的裴逸冷喝道:“那就从你开始!”
金吾卫也拔刀,抬脚踹趴裴逸,裴逸背部挨上重重一脚,下巴磕去地面,牙齿擦破了唇,溢出血。他被踩在身下动弹不得,侧首怒目直视尹卫,口齿含血仍旧骂道:“卑鄙贼人!你用尽手段羞辱也甭想得到一句低头的话!”
他当即竭力昂首呐喊:“论我布衣之姿死不足惜!论我文臣之姿死得其所!不怨不悔不愧!”
“裴逸——”高墙顶端一声回应。
裴逸知足阖眼,静待刀起刀落。
金吾卫挥刀高举,众人惊恐失色,“开城”二字已至景司忆齿间,只听赤霄弓箭出浑厚的争鸣,冷光乍然离弦气势如虹,一声尖锐贯穿钢甲,冲力非常人所及,箭刺透金吾卫拖拽数步,离身深插宫墙,金吾卫倒地,腹部赫然留下一寸长的血窟窿。
尹卫循箭来的方向,发现这几日一直未寻到的岳青禾现了身,身旁还站在岳舟和一名手持大弓的年轻人,后头还跟着十几名伙计打扮的粗汉。
“岳大人!”官员纷纷回首呼喊。
岳青禾立在原处,没有再往前靠近,面对压倒性的兵力,他负手处之泰然道:“你尹卫要杀陛下的臣,也得先求得恩准,不论你是什么身份。”
尹卫调转马头,垂眼说:“如今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杀谁由不得他决定,就是你,也就抬手的事。”
岳舟大步跨前,挡到父亲前头,两眼锐利道:“那我就先杀了你!或者你的孙子!”
尹卫脸色一沉,冷哼,“口出狂言!”
岳青禾将岳舟拉回身后,望着马背上鹤发霜髭的沧桑老脸,缓声道:“尹卫,你身为三朝元老,也曾为先祖皇帝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你扪心自问,先帝何曾亏待于你,究竟是什么令你如此心生不满,以至到叛国弑君的地步?”
尹卫垂刀在侧,挽着马绳,“沈纪言也问过这话,为什么?”他刀指推车,撇了撇刀令金吾卫把白布掀掉,回头对着岳青禾,“沈纪言知道,你可以问问他。”
白布一翻,在风里扬起,沈纪言的尸首就摆在推车上,他浑身僵白,早已死透。
岳青禾不禁身形一晃,岳舟赶紧伸臂扶稳。
官员跌坐,路上不停揣测,竟不料是沈太傅,一时悲痛泛滥不已,泣声成片。
尹卫不再与岳青禾周旋,转了马,刀指宫墙的那抹身影喊道:“景司忆!瞧瞧这是何人!可是你最爱戴的沈太傅!他尸身就在此处,你有胆便开宫门取,否则我一把火烧光他,到时他连骨灰都遭这风扬洒京城,孤魂野鬼归家无处。”
“你!”岳青禾震怒,气血似要逆流。
裴逸呷下一口血,气涌如山斥道:“尹卫你畜生都不如!”
景司忆已然恨意难忍,怒火难浇,紧握剑鞘的手气得颤抖,他将仇愤咬在口齿,裂眦嚼齿同元崎道:“开!”他侧首一字字,“开城门,朕今日就扬他骨灰,以慰老师在天之灵。”
“是!”元崎也被陛下此时的神情感到震惊,他从未见过陛下暴露过如此显然的怒意。
尹卫在唾骂声中命金吾卫点燃火把,苍天陡然狂风大作,扑得众人半眯眼睛,抬手遮挡,刚燃起的火直接被风扑灭。狂风须臾过去,尹卫勒紧了躁动的马,再看时,宫门已经缓缓敞开。
尹卫高喊一声,“警惕!”
金吾卫闻声齐齐拔刀。
景司忆着着霜色常服,持剑缓步出现在神武门,一阵风从宫门贯入,吹得衣袖袍摆不停后掀。他素来喜白,可今日他却不是很喜这颜色,不适宜。
尹卫夹马腹前进一段距离,身后的金吾卫也随行而动,他不认为眼前的小皇帝与韶光帝一样窝囊,逼迫和施压的手段用在小皇帝身上,不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尹卫想要怎样的结果,那就是不费一兵一卒。当他在下一刻看到景司忆拔剑利落,他便知,这事办不成了。
景司忆身旁有元崎跟随,他脚步停在宫门后的阴影中,云层叠影,天光难显,宫门前无人可以瞧得清他的神情。即便不穿黄袍,他亦是龙椅上万万人瞻仰的帝王。他乘风,铿锵有力道:“尹卫,先祖皇帝念你功绩封你三品军候,你贪念不足,太上皇顾你两朝元老封你一品国公,你变本加厉,而今打算自立为王了吗?”
风声呼呼,也掩盖不住其声势,似这座皇城的咆哮,要将窥伺金殿宝座的贼臣禁足宫墙。
尹卫不下马,看景司忆就如同看个小儿一般,他睹着这张掩在昏暗里的脸庞,毋庸置喙的口吻,道:“老头不想当什么王,趁着今个天气好,就想替我孩儿讨个公道!可若你愿双手奉上皇位,老头也乐得收下!否则今日我就取你首级,再领兵马踏太明殿!”
景司忆一把天子剑插进地面两寸,捍卫天子威严,抬声说:“讨公道?我景氏何曾欠你任何?你孩儿如何死的,还需我再命大理寺呈一份死因详细于你?”他声音逐寒,“公道?你何不想想,城郊外千人尸骨,怎么替他们讨个公道!”
“公道”二字随宫门流风长吟,飘荡神武门前,直达天听唤来了春寒的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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