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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风云莫测(十)


庭院里有天机策人走动巡视,沈璞将人带到了四周不易躲藏的竹亭,他撩袍落座石凳,随和说:“无外人,不必拘礼,坐下谈。”

        温离还是行了揖方坐去对座的位置,敛了神色道:“不知沈大人避开众人是要与卑职谈何事?”

        油灯搁在石桌亮着。

        沈璞脸颊轻微擦伤,没做清洗,脏也遮不住那书卷气,“自然是不便人听的事。附大人出宫除查探外可还揣有其他圣意?”

        “有,”温离知道沈璞是何人,是陛下寥寥可信之人里的一个,他看去竹亭外说:“和你们一同救人。”

        沈璞道:“附大人所言我信。”话落,他便默然。

        竹亭沉寂少顷,温离回眸正视着沈璞,说:“陛下要开宫门,但不能以屈服卑劣手段为由。”

        沈璞委实震惊,心头的思绪很快平复了神色,目露欣慰说:“陛下胸怀大志,亦胸怀万民。”

        “宫内混进细作,此事乃是卑职着手调查的,当时截获了一封外传的密信,纸上仅写着‘天重门’三字。”温离看沈璞眉头逐渐皱起,继续道:“天重门外围的兵力与日俱增,几日来却是按耐不动,想来是没寻到攻城重器,或是在等待陛下下令开门的那天。”

        温离声小,字字清晰,“内外皆敌,夹击之势,皇城形同一只瓮。若在叛乱才起那日封闭宫门从天重门杀出,定是简单,可惜当时情势未明,陛下亦非不战便弃宫而逃的懦弱皇帝,错了时机。如今腹背受敌,依梅老将军的意思,尚可在城中一战,若能杀得尹卫,劝降金吾卫一众叛兵,破这僵局亦不是不可能。”

        “长留京城的府兵大多是权贵子弟,外强中干,背后牵涉诸多有背景的世族,甘愿冒险追随尹卫的,想必是趋炎附势,或是由不得自个做主。”温离声里没有嘲意,话里道:“猛虎虽少却不见得会输于虚张声势的豺狗。”

        沈璞眉头紧锁,眉宇间与父亲几分相似,打仗这事他不懂,但他大概是晓得陛下的心思,“陛下打算开宫门诱敌深入,在皇城中歼敌?”

        温离道:“嗯,陛下不愿战事牵扯京城无辜百姓,引进内门中,胜了便胜了,若事与愿违,也不叫百姓因奸佞作乱活得太过苦难。”

        温离临行前被皇帝召去御书房,就在他尚在调查案子的时间,皇帝也未曾懈怠片刻,与众臣根据情势变化商议应对的策略,从而得到一份姑且还算稳中求稳的对策,亦是合乎皇帝的圣意。

        沈璞懂他的父亲,懂父亲期盼陛下成为怎样的君王,父亲前半生多是打滚官场,并不是一入仕便居于高位,后半生一半予了他,一半予了陛下,终其一生都在为朝廷,为南晋的盛世。

        “陛下是天子,定不屈服贼臣的裹挟,这是南晋的尊严。”油灯微弱,笼在沈璞眼眸里都是柔和,他有着君子修养,随他父亲,“依附大人在堂内的提议,我隐约认为没有说的那般简单,也希望能闻附大人详明。”

        灯油静静燃烧,引来了些扑火的虫。

        温离后倾点半身,盯起那飞虫说:“官员定然要救,但需抓准时机。卑职这么说,沈大人心中许是有所意会了。这场叛乱的优势几乎倾向尹卫,京城面临最绝望的一点就是援军,我们传达不出消息,只能凭靠禁军这万余人。”

        那一小撮火芯陷进幽眸,被里边的冷韵浸透得失去了温度,如黄泉路上的冥火一般,“将士虽少,气势犹在。”他平声说:“输人不输阵,陛下需要契机鼓舞士兵杀敌,此计不得不施。”

        沈璞不禁泛冷,温离的低语挟着难以抵挡的无情,搅进他血里,他叹息,说:“到头来,枉费了那些忠义侠士的性命。”

        “怎会,他们舍命营救官员也是立功了,死得其所。”温离道。

        沈璞察觉温离的冷漠,这或许也是温离能够受陛下赏识的一点吧,他忽而想起父亲临终遗言,只低沉道:“他们也是陛下的子民,这是不必要的牺牲。”

        风声过耳,又是一片静悄悄。

        温离摇首,温声说:“不,官员尚还活着,便是他们牺牲换来的,并非不必要。沈太傅是陛下老师,你也曾任陛下侍读,该对天子的性情有所了解,即便是卑职,在旁观陛下棋招也能瞧出些来,他从不走废子。”

        “铸成这条天道的砖瓦就是血肉,陛下还年轻,能这般尽量避开无谓的牺牲已是做得极好了。”

        沈璞也摇首,叹气。他自是心有所量,只是作为臣岂能妄言。陛下面似的谦和温润,时常的少言寡语,皆不过是帝王常披的外衣。行事手段雷厉风行,薄情冷酷方是他的本相,因而父亲才赠那把古琴予他,望他修身养性,省身克己。

        陛下心底有魔。

        沈璞未搭话,温离抬眼看去,见沈璞面色沉凝。温离松了松指头,掌间湿润,他眺着那头的夜空,后夜的风渐大,把漂浮京中的湿雾吹散了,漏出晚色来。这陡然冷冽的风不带潮意,是有雨要来了。

        沈璞不作争辩,帝王从来如此,他倏然道:“我们还有一处发现,事关金吾卫的,也不知是否有用,先说与附大人知晓。”

        温离眨眼收回远去的目光,略有兴趣说:“请讲。”

        沈璞垂下眼睑,似作思考,“金吾卫近日常常有士兵病倒,救回的官员悉数见过类似的情况,我们怀疑他们中起了时疫,但细细想来似乎不太可能。”

        温离桃花眼骤然微眯,这令他刹那想起了南门已起的瘟疫,语气也不如方才轻松悦然,显出了紧张:“是时行。”他停了停,低沉道:“或许和太医署那名姑娘的热疾有关。”

        沈璞闻言愕然,“附大人可要说清些。”

        不知何处的野猫跳上高墙,叫声凄切,哀怨极了。不知谁掷出的一颗石子击中那猫儿,伴随哀嚎径直摔下高墙,抱着痛撒腿跑了。

        温离搓了搓手背,将莲净带入宫中的消息转述,他适才记起,他也许需要走一趟阆居。

        ——

        景夙也两宿不曾阖目,精神尚可。

        一场大火后,永乐殿已经百年未经历灯火通明的热闹,今个虽说不是那么个意,也算是再明亮了一回。

        禁军搬来了桌椅,备置了火炉烹茶。景夙靠着铺有软垫的椅,捧着盏,桌上鸟笼里还关着只精神抖擞的鸽,听禁军施刑审讯。

        永乐殿起的事,那便在这解决。

        名单里头的细作挨个审,他们布及皇宫各处收集消息,进宫最久的便是张德满,最短的也得有一年。景夙打定的主意,嘴硬的就慢慢耗,不抖漏点什么想死也不是简单的事。鼻尖嗅着雨水侵蚀后腐朽的味,掺进浓烈的血气,锈在了空气里挥不散。他刮掉茶水面的浮沫,身处哀嚎里,气定神闲。

        细作一经用刑,抖出的基本都是这些年来帮助打探传递的消息内容,对此景夙不甚在意,他睨了眼压在盏底的纸条,特意不伤及他们的指头。

        一轮刑讯结束,景夙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名单中的细作半数审过,他自也不急,天亮前应是可以尽数审一遍。

        禁军换手握藤鞭,活动发酸的胳膊,手腕甩得已经麻木,一夜审那么多犯人的,他们还真没干过。哪曾想手中刀还没杀过人,竟用鞭子先把犯人给抽死了,把牢房里的刑讯工具大致使了一通。

        “嘴挺硬气。”禁军还擐甲在身,大汗淋漓,里衬给湿了个透。他匆匆灌茶下肚解渴,继续抽鞭。

        鞭条足长,一记挥去鞭尾甩过脸,打烂犯人的侧颊,留下道绽开的血痕。这痛比打在胸前还难忍。细作咬紧的牙关终于松动,只睁着只没伤的眼告诉摄政王今夜想要的结果。

        细作没有资格向外传递宫内情报,只有身份适宜的人方可,巡逻的禁军和夜里无须去贵人宫殿当值的太监,还有就是负责喂养鸽儿的人。细作本身也不知那位养鸽人是谁,可景夙一听心里就有了数。

        李桂儿。

        李桂儿是养鸽人。

        景夙睥睨脚边的囚犯,面无神情地移开别处。李桂儿,看来在温离跟前没完全把话吐干净。景夙招来待命的禁军,吩咐将这位小太监押过来。

        李桂儿夜里静坐床榻,送来的晚膳搁凉了也一口不动,只顾着怔然愣神,他闭不上眼,闭眼便会焦虑不安。直到门外动静愈近,房门落的锁被打开,禁军铠甲寒气逼人地进来,李桂儿才缓过神,面覆死灰任士兵押走。

        他好久不见那位大人了。

        李桂儿作好面临处死的准备,经过长廊入了廊庑又穿过小道,越走越是熟悉。永乐殿今夜灯火燃足,禁军进出,还伴着间隔地惨叫。李桂儿不寒而栗颤了颤身,通向殿门的地面全是被拖拽出的血条,像铺了条毯。

        每一步都踏得心惊肉跳。

        景夙见着人了,太监单薄瘦弱,尽管衣衫发饰凌乱,却是浑身没有受过刑的痕迹。景夙不免生奇探究,不动刑是如何套出张德满消息的。

        李桂儿叩首,不得贵人的令不敢抬头。

        “你与你宫外的主子写过条子?”景夙落盏,给笼里的鸽投着食,开门见山道。

        李桂儿立即了然,忙不迭说:“回殿下,是,是写过几回,均是代笔。”

        景夙搓了搓指腹残留的碎屑,垂下宽袖缓步走来,背过只手微俯身道:“那本王也需你代为写几个字呢?”

        阴影袭来,如恐惧笼罩着跪伏的李桂儿,他掌心撑在血地里,连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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