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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搔兽之虱(一)


沈纪言自尽,这好似在尹卫预料中,他只是有些讶然,睨着尸身半晌才命金吾卫抬出屋再把血脚印清理干净。

        屋脊的人影一晃消失。

        大理寺衙役夜里来沈家敲门,沈璞匆匆穿了便袍赶去东畔,哪想仅仅几个时辰京城局势会发生那么大变化。陈苦夏担心沈璞抑制不住此时此刻的情绪,将人从屋脊拽离现场。

        沈纪言老来得子,夫人不久便过世了,如今沈家只剩沈璞一人。沈璞用那半干的衣袖抹把眼泪,想着父亲临死前的每句话,深知父亲的决绝。

        “陈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沈璞擦干湿润的眼角问。

        “入夜送你进宫。”陈苦夏环顾小院四周,警觉道:“这院子残破,进里头搜搜,没人咱们就在这等。”

        沈璞点头,此处离沈家稍远,白天有金吾卫在城中巡逻,他们不敢贸然走得太远,二人先在简陋的院落四下搜寻确保无人,进出大门落锁,方躲进屋内暂避。

        梅雨时节,处处潮湿的厉害,常年无人居住的小院落满灰尘,桌椅腐朽不堪,难承重量,沈璞担心椅子折断闹出动静,干脆用脚底来回搓两下地上的烟尘,直接就地而坐。

        陈苦夏无声笑了笑,身侧靠着根柱子,保持警觉地望着院前的大门。

        “不清楚金吾卫是何时行动的,恐怕城内的官员已经落到他们手中了,会不会也凶多吉少。”沈璞腿脚盘坐,还未从适才的悲恸中缓神。

        陈苦夏握紧刀柄,思绪清醒地说:“尹卫挟持朝中大臣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威胁陛下,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了,只要他们安安分分配合,尹卫暂时不会动他们性命。”

        “尹卫这个狗贼!”沈璞饱腹诗书,自小知道礼义廉耻没骂过谁,而今充斥浑身的愤怒却只能发泄出这两个字,他目光落在陈苦夏腰间的佩刀,手指握拳道:“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陈苦夏目不斜视地盯着大门,没看一旁的沈璞,问:“什么?”

        “要救他们,不能让金吾卫拿着朝廷官员的命威胁陛下,那是陷陛下于不义!”沈璞狠狠用袖子搓了几回脸,逼迫自己尽快打起精神,“东畔发生火药爆炸,尹卫就安耐不住动手,火药如果和尹卫没有干系,他不会紧随其后发动叛乱。张时岂,张宅,一个人牙子的家宅竟藏有那么深的地下室,他们不止有勾连,此事更是没那么简单。”

        沈璞沉静下来,回忆尹卫的那番话,“尹卫称要拿我父亲逼开宫门,说明宫门落钥,再想打开别无他法。投石器和攻城弩这些巨物肯定不能藏在京城,目标太难隐蔽,那地下室的炸药说不定就是以作此用的。”

        “尹卫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官员作为人质,裹挟陛下打开宫门一战,他们清楚皇城中禁军的人数,怎样合算硬碰硬都不会吃亏。”

        陈苦夏偏头睨了眼沈璞,继续盯着大门,不疾不徐道:“天光未现前王爷派人送信给我,信中说京城生变让我见机行事,我便猜到与这起爆炸脱不开干系。你说的有些道理,但单凭我们两个实在势单力薄,要救人,难。”

        沈璞说:“虽然我武功不及陈姑娘,但对付军中士兵还是绰绰有余,能救一个是一个。何况,我记得官员里有武艺傍身的众多,指不定自己便能化险为夷,我们不妨先找他们,再另做计划。”

        “不,你今夜必须进宫。”陈苦夏不做迟疑地说。

        沈璞不明问:“为何?眼下还有官员在外,我不过官拜三品,身在何处皆是一样,尹卫依旧会以此手段威胁陛下,不如在外头尽力而为,也对得起我父亲的决然之心。”

        陈苦夏态度坚决,“你说的,能救一个是一个,先救你,我再去救他人也是一样。那些个朝廷命官可不一定都和太傅这般无畏,指不定里头就有几个见风倒的,你要是担忧他们的安危,不如先想想自己。尹卫失去沈太傅作筹码,又在沈家找不到你的踪迹,若还想抓你,只需去大理寺一问,就知道你尚在京中,再想擒你犹如瓮中捉鳖。”

        “我沈璞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沈璞拒道:“你孤身一人,我留下帮你。”

        陈苦夏轻声说:“我没记错,沈太傅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该好好保重才是。”放心吧,东畔还有天机策,即便城中十步一防也困不住江湖里的风。”

        沈璞仰脸看着陈苦夏,道:“唉,可我入宫也做不得什么……”

        ——

        夜间雾气极重,似团黑烟缭绕于京城街道,打着火把也难看清距离五步以外的事物,是掩藏和躲避的最佳时机。温离一袭黑衣静默地蹲守在杂草乱生的景致后方,耐着性子从酉时守到亥时。

        永乐殿的修缮只进行到一半,殿园的处置还未动工便夭折,导致无人打理成了鞠为茂草的荒园。白日经过都倍感寒凉,令人不禁悚然,到了深夜更是幽凄骸骨,仿佛鬼手抚过脊梁,头皮发麻。

        温离隐在疯长的草堆深处,隐约能看清殿门上锈迹斑斑的几个大字。从到永乐殿起,他的精神似乎有些涣散,容易走神注意力难以集中,脑海中时常闪出些莫名的画面,眼前的巨物仿佛变作了夜里的怪物,张口龇牙,露出一片猩红的长舌,像着了火一般。

        温离每每被引走神思,耳畔便会传来一声突兀的铃铛声,将他的意识从遥远之处拉了回来,他定如洪钟,眼神左右巡视没有发现别的动静,一切如常。温离怀疑自己是不是着了魔或者不慎吸入了迷烟,着实太过诡异。他忽而想起风雪那日,耽于床榻欢爱时鹤卿曾给他的脚腕系上一串两生花,莫不是那面铃铛的声音,可他依稀记得,铃铛是无心的。

        温离没有继续猜想,快速地眨了眨眼,集中精力警觉风吹草动。

        殿园幽静,忽闻几声羽翼扇打,数只白鸟齐齐扑出永乐殿的破窗,温离敛眸心知等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了。他起身迅速穿过草丛,身后的夜幕中传出数声箭矢划空的声音,腾飞的白鸟尚未钻进黑夜便被射了个透。

        温离猛然推开大殿的门,一阵冽风直面呼啸而来,夹杂着腐朽的气味冲进他的五脏六腑之内,他有代面阻挡,微眯双眸环顾殿中环境。

        黑影闪过,步进后殿,温离没有出声斥住,冽风来去匆匆,他睁开眼登时紧跟。永乐殿的门窗开开合合,风声穿梭在大殿里呜呜咽咽地似在鬼嚎,温离眼前景物晃动,意识变得恍惚起来,耳边疑似有人哭喊着救命,他抬眸甚至看见高挂的红绸燃起大火,酒盏砸地的声响,猛烈的火舌席卷。

        温离的清眸也燃起了火焰,他凭着所剩的意识穿过熊熊烈火找到逃跑的黑影,耳畔的脆响再一次粉碎了面前的幻觉。

        “我看你往哪跑!”温离一把捉住影子的肩,沉声道。

        影子袖口寒光乍现,转身朝温离划去,温离早有防备,放开肩头的手后倾,一手抬肘挡掉刺来的短匕,抓住胳膊滑至手背当即折掉对方的凶器,“哐当”一声坠地,影子手臂颤抖大呼好疼,声音尖细分明是个太监。

        温离毫不留情地掐住太监的脖子,松开几乎要捏碎的手背,寒声道:“你一个太监深夜在永乐殿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太监被掐得脸色起红,另一只无碍的手胡乱抓住了温离的手臂,摸到了一层冰冷的腕甲,好似触到森蚺白骨般激得心里发憷,泣道:“小的,小的只是来喂鸽子的。”

        “晚上喂鸽?我带你出去看看你喂的是哪只鸽?”温离揪住太监的领子往外拖拽,“刚才不是挺勇猛的么,拔刀相对,这会就哭了?”

        攥紧的衣领勒得太监喘不上气,脚底发软走不动道,衣袍下摆扫地似的在大殿的蓬尘上留下一路的长线。

        “奴婢,奴婢……”太监被勒得够呛。

        温离把人拽出殿外,劲大地将人扔下石阶,太监从石阶滚落铁得头破血流,躺在下边嚎啕大叫,埋伏在外的禁军手腕装置了□□,闻声打灯鱼贯冲入殿园,列成两队纵列,有的手里还拎着死透的鸽子。

        “都射下来了?”温离立在台阶,俯视道。

        一名禁军出列,禀道:“全数射杀。”说完,前行两步呈上一只指头长的竹筒,“这是卑职在死物爪牙搜到的。”

        温离拿过那细小的竹筒,拔掉塞口倒出一张卷纸,展开扫了一眼又原封装了回去,把竹筒安进胸口衣襟,跨下台阶说:“夜深人静来喂鸽,袖口还藏有刀,说吧,消息传给谁的?”

        太监都是细皮嫩肉的,除了净身之外,没受过什么皮肉之苦,这会摔得他龇牙咧嘴,满地打滚。禁军一把扯住太监的后领,把人整个像拎动物地提起身,迫使太监看向温离。

        温离掀摆半蹲,借着笼光看清太监的容貌,两指捏紧太监的下颚,四目相对,“你告诉我,我就命医官给你治伤,否则……”

        太监貌似被眼前的面具吓住,冰凉的指腹划过脸颊点在了他额面的滴血的伤口,指尖还未用力,渗进的寒意先逼得他不由一颤,他慌张挪开视线,说:“奴婢真不知,奴婢真不知……”

        “不知是吗?”温离眸光森森,点在太监伤口的指腹乍然使劲。

        太监额头的伤口传来撕裂的痛楚,扭动脖颈后仰,试图躲开温离施刑的指尖,扣紧肩头的禁军上手摁住乱动的脑袋。

        伤口血水直溢,似蛇信蜿蜒舔舐着太监惨白的脸,“奴婢真不知道啊,真不知道啊!”

        永乐殿大敞着门,阴风阵阵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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