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附离狼也(五)
莲净漆黑的瞳孔映着人,难怪第一眼就彼此生厌,白夜板着嘴脸的模样,话讲得再好言好语,怎么瞧着都是欠揍。
“弟兄们目前在搜,东畔地界我们不熟,还是白兄弟来处理的较好,张宅倘若毫无进展,我等便先撤回西畔,此处就交还你们。”莲净明白公子意思,公子亲自跑贤亲王府,一来是传达消息,二来是转交差事。
赵祥等人的消息原是天机策探查获得的,由摄政王呈递皇帝,再经手梅家,其中掺杂着天家人的疑心和猜忌。温离接手圣命,办的是查清赵祥与尹家的干系,至于张时岂这个意外收获,那只能归咎于天机策渎职,与温离接手的差事并无关系。
温离虽然想法如此,但料侧张时岂与赵祥等人有关,两手空空回去复命不妥。既然事关东畔,且是天机策管辖之地,无论如何都应通知景夙调派人手,纵然最后仍旧毫无所获,皇帝亦不会全然怪罪温离办事不利,这便是温离何故没有第一时间回宫上传天听的原因。
白夜稍稍颔首,嘴唇翕动着,陡然一声炸响,骤间双耳欲裂般,强劲的气浪猛烈冲击砖瓦,他看着碎片横飞,模糊了意识。
桌面的姜汤颤出了波纹,温离有不祥的预感,望着门外的雨帘不禁颦眉。
景夙轻磕茶盏,隐隐的不安驱散了倦意,脑袋清醒着,这夜也就觉得漫长得紧。
“他们这一趟怕是不顺。”温离听着雨势汹汹,一圈圈的波纹在心头扩散成了难以平复的焦虑,“今晚捉不到张时岂,那日后再想拿他便难。”
“刺客真是张时岂的人,他们撤退便不可能再回原先的宅子,我们此时才去拿人显然已经迟了,不顺也是自然的。”景夙面色平静,早有意料地说:“你亲自冒雨送来消息,就是希望本王出手,即便无功而返,到陛下跟前那也有个交代。”
温离鼻尖笑了笑,看向景夙从容道:“事关东畔,定然是先与王爷知会,合力缉拿贼人才是,是否无功而返是其次,重要的是这过程。”
“你是想得挺明白。”景夙琢磨出温离话里的意思,人本身就聪明,尽管失忆了也不会愚笨到哪去,景夙来点兴趣地说:“但陛下未必满意你给的交代。”
“在下只顾得自己的分内之事,岂敢僭越。究竟能否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在于王爷而并非是在下。”温离思虑着,说:“王爷的人到了,莲净自会返回西畔,再要行动也得得陛下圣意才行。”
“东畔有天机策,西畔有金吾卫,但经此之事后,陛下只会防备尹家,不会再让金吾卫插手巡防事务。”景夙紧扣温离的双眸,“此乃禁军拿下京城巡防的时机。”
温离直视着景夙,眼中情绪淡然,“王爷误会在下了,莲净等人是陛下恩准协助办事的,他们是在下家中护卫,相对外人更可靠些罢了。”
景夙沉吟片刻,略有探究的意味说:“你无意东畔,也不屑西畔,你想要什么?”
温离捏紧衣领,不给风肆意钻进锁骨的机会,他吁了口热气,似是无奈道:“王爷多虑,在下仅是遵照圣命办差,毫无可图。”
“你愿意一直留在陛下身边,做一个身份不可示人的御前近卫?”景夙将信将疑地问。
“愿意,”温离不作犹豫道:“陛下信任,做臣子的岂可辜负天恩。”
“你当真这般想?”景夙目光揣摩温离。
温离迎着审视,眼梢勾了抹人畜无害的笑,道:“在下无论是这平民布衣,还是四品御前官职均是承蒙天子施恩,于在下而言已经足矣,若是再妄图高官厚禄,也得等做出些功绩,在朝堂之上方能有一席之地。”
景夙睨着那双笑眼,一番话说得确是恳切实诚,但怎么都像是假善的狐狸在诓骗人,话里却寻不到错处,“你能这么想便好。”
骏马雨中疾驰,犹如箭矢离弦,送消息的人下马拖着侵水的厚重袍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王府,门口的侍卫瞧见没敢拦,来人腰间挂有天机策的木牌,心里晓得是有大事发生了。
前厅燃了火盆,温离的十指依旧冰冷僵硬,和心头挥不散地担忧似的,如何也烘不暖它。
温离暗自攥紧双手,听见雨声里有人踏水,他偏头瞥见来人,浇湿的面庞顾不得抹水,见着上座的景夙立即下跪,急色道:“王爷!东畔张宅的地下室埋有火药,不知怎地全炸了!”
漏夜打下一道天雷,温离在闪瞬的辉映中敛了眸,躁动的心绪终究沉入岑寂的雨夜,他释然松手,冷静说:“火药乃是官物,张时岂的宅子竟私藏大量,它们如何躲过城门盘查入京的,王爷,真相不明而喻。”
景夙眼睑阴霾重重,握着茶盏的力道肉眼可见,他没有接过温离的话,而是问来人,道:“情况怎么样?”
前来送消息的人抬袖粗鲁地拭了脸颊的水,赶紧说:“死伤惨重,尤其是深入宅邸搜查的梅家亲信,火药炸坍了房屋,他们几乎全埋在乱石堆下,白夜大人当时在前院受到波及,被碎石砸伤了脑袋昏迷不醒,现下陈大人正带人收拾残局。”
温离抿唇握拳,在景夙投来的目光中起了身,面色不虞道:“在下要前往善后,还望王爷进宫与陛下说明原委。”
“你去吧,宫里本王自会与皇上禀明。”景夙转眸说:“你领温大人一同。”
来人拱手道“是”,管家令家奴呈来蓑笠,又交还温离的佩刀,二人事不宜迟跃身上马,景夙更衣换上朝服,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往皇城驱策。
温离适才的话说得不错,负责京城城门盘查和街道巡防的是金吾卫,大批火药入京不该毫无察觉,景夙思绪浮沉,近年来不曾有报炮房丢失火药的案子,火药如何运进京城,其中蹊跷难言与金吾卫或是尹家无关。
景夙掩紧车窗,窗帘给垂落的雨水洇湿,关于张宅地下室埋藏火药,金吾卫无法置身事外,尹家亦要同担疏忽职守的罪责,此事摘是摘不得了,但要拿尹家下狱还远远不足,景夙拇指指腹摩挲宫牌,那就先把职权卸了。
温离耳畔刮过风雨,他是明知张宅此行将是不顺,捉不到张时岂是铁板钉钉的事,不料张时岂还留有一计,如何都猜不到会是火药。
火药属于危险制品,它与黑金同属朝廷管制,京城内成品的数目以及用途均要详呈上头,防止有人私自贩卖或是挪用做危及城中百姓之事。皇帝命温离管理金家店铺本是闲差一份,要做的仅仅是押送账本与户部对接,在官银入库的流程中,这差事是无足轻重的环节,但到了梅鹤卿那儿便重视了起来,梅鹤卿叮嘱温离特地留意金家售卖烟火的铺子,着重账目的核查。
烟火是火药的一类,金家是以生意起步的贵族,拥有烟火的贩卖权不足为奇。梅鹤卿忧心的是金家长久把持火药生意,其背后滋生的不正当利益会牵连温离,因而对此格外照拂,不但要拔除从前金家留下的祸根,还有扼制手底办事的商贩以火药谋私利的歪心思。一来二去的,温离独独熟悉了这类官物生意的门道。
尹家的门铺远不及金家的繁多,各路生意里以珍宝玩物和名贵茶叶为主,赚的基本是富豪世家的钱财,按理说手中少不得火药这块的生意,温离却没有查到关于此类的官物账目,没有账目进出明细便同于没有这单子的生意存在。
既然尹家不做火药买卖,那么张时岂私藏的这批火药很有可能来自京城中其他门路的供给,并且供给时间持续有两年之久。
石子般的雨滴打在脸颊,干扰着温离的思路,他要到现场勘查过爆炸痕迹和范围,大致估算火药的数量,才能针对数量彻查近两年京内各门铺的买卖,将和张时岂有勾结的同党逐个揪出。
这是温离的猜想,也仅仅是猜想,火药的供给来源却只有两种,可无论是哪种尹家绝摆脱不了嫌疑。
陈苦夏负责夜里盯梢,尹家在京城的宅邸大大小小有十几处,大部分的房屋分布在东畔,而赵祥等人的踪迹发现是在东畔的尹家别院,陈苦夏发觉古怪,便将注意力侧重放在东边,但她还不知晓今夜发生的所有事。
那声炸响犹如惊雷一瞬,也仅仅一瞬,接连的爆炸逼迫陈苦夏从错愕中回神,脚底的黑靴感受到地面如实的颤动,除了攻城用的投石机,只剩火药有如此大威力。
做火药生意的店铺受官府管制并且买卖的批量也有限制,就是防备意外燃爆,陈苦夏晃了几下靴,这反响倘若不是蓄意囤积,才过新春佳节,一家贩卖烟火的门铺哪来这么多的易爆物。
陈苦夏察觉事情不对,抓起桌案的佩刀带队人马冒雨急奔声源。
温离驾马到了近处,晦暗的雨景露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大风大雨里奄奄一息地挣扎着。温离下马牵着缰绳朝坍塌的房屋废墟走近几步,京内夜间当值的衙差都赶来搜救了,抬着刚从乱石块里挖出来的死人跑过眼前,雨水冲洗着面上黏附的脏东西,面目被砸成了肉糊,细微的石粒嵌着肉泥。
人是认不出身份了,穿戴的制服却可以,温离把缰绳塞给随行的人,没听清那人的话,一切声音淹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大雨里仅剩遍地的哀嚎和呼救。
张宅的爆炸牵连方圆百步内的房舍,没有任何能够临时安置伤患的地方,伤患不便移动,陈苦夏找人搬来油布就近搭建帐篷,她戴斗笠勉强避雨,环臂立定帐外监督搜救。
温离走在担架后边,余光睨见帐篷旁的身影,转眸时撞上陈苦夏探寻的眼神,温离折到陈苦夏的跟前,陈苦夏方把人认了清楚。
“梅家那位俏郎君。”陈苦夏略微惊讶,倏地想明白似地侧了侧肩头,说:“第三个帐篷。”
温离并未提步,只是微微颔首作谢,料峭的寒风冻僵了面颊,严肃道:“敢问陈大人见过今夜当值巡逻的金吾卫吗?”
经此一问,陈苦夏猛然意识到异常,眼光犀利地一扫周围,五指捏紧了手臂说:“不曾,赶来路上也不见巡夜的,我当是这帮子好吃懒做,毕竟白日里也没来几回,这会又下雨更别提了。”
温离今夜的不安再度蔓延,他思索片刻,说:“京城内发生爆炸金吾卫有不可推卸之责,何况开春稽查评定在即,理应竭尽全力弥补过失,怎会一个金吾卫的踪影都见不着。”
他也环顾一圈四周,肯定道:“府衙当值的衙差都来了,巡夜的金吾卫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不对劲。”
陈苦夏指腹敲着臂侧,垂眸盯着脚边缓缓流动的积水,她知道这里头定有蹊跷,抬眸看温离说:“这里我脱不开身,你别看官府衙差都来了,管事的官老爷一个没见着,眼前的局面没人紧盯得乱套。”
她脚底进水,净袜早湿透了,“要查也须等宫里派人接手才挪得出人手和空闲,当务之急是救命。”
这雨不能再下了。
“辛苦陈大人,”温离稍稍俯首,朝第三个帐篷提步离去。
陈苦夏睨着温离的背影,半晌才从漆黑的雨幕中收回视线,在风雨交织的急迫里蹙起眉头。
早春的雨又急又大,傍晚开始便没停过,温离蹚着掩过鞋底的雨水,给帐篷进出的衙差先让了路。雨势太凶,官沟排水的速度跟不上,搭建帐篷时就给底部垫高了,以免水位涨上来淹进里头。
帐篷的支柱挂有煤油灯,温离挑帘跨步,侧身站去门旁把斗笠和蓑衣都脱了。帐篷内人满为患,横七竖八地躺着,蹲在身侧的大夫都是陈苦夏派人一个个敲烂了门拖来的百姓,温离把蓑笠搁在边角,环顾帐内,幽咽断断续续,温离睹见莲净的身影。
莲净面颊挨擦破了点皮,肩背被横飞的石块砸中,万幸石块不大,伤势算轻了。温离走到后背时,莲净正半蹲安慰伤重的下属,温离掠过一眼腿部包扎明显凹陷的位置,便没再看那处。
“公,公子。”下属仰头发现定在莲净身后的温离,虚弱地喊了声。
温离摁住莲净要起身的势头,自己也半蹲下来,柔声道:“活着就好。”
下属不禁潸然,垂眸默声地点了点头。
温离侧眸问莲净:“你伤哪了,看过大夫了吗?”
“属下没事,只是遭乱石砸了肩,并无大碍。”莲净手掌捏肩,面庞有轻微擦伤。
温离直视的眸光把莲净看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瞧着面色不差,确定人真没什么大碍,他道:“你的赤霄弓等伤好了再拉吧。”
莲净应声,他也是这般想的。
“爆炸前有何发现吗?”温离起身时问。
莲净轻拍了下属肩头算作安抚,跟着站起来说:“没有,属下一个一个询问了,除了……内院搜查的弟兄。”
他紧咬牙关,痛心说:“都是好儿郎,属下要杀了张时岂报仇!”
温离看着帐中惨景,惋惜道:“是啊,都是梅家的好儿郎。”
须臾,他转念问道:“火药的具体位置知道吗?”
“张宅后院的空地下头全是,紧挨围墙之隔的后巷,巷子里的住户靠得近的几乎全遭了殃。”莲净手背擦过脸颊的灰尘,为了照顾和安抚下属,没顾得上自己的伤势,满脸的尘土也没擦洗,他此时此刻满脑的恨意,“属下当时在前院大门,巧幸避过劫难,但附近的百姓却……炸药数量巨大,不仅把地下室炸出窟窿,周围的房屋也岌岌可危,连人和屋子一块塌陷,埋的全是尸块和血泥。”
“这帐篷是陈大人留给咱们的,别的帐篷里还有老人妇孺。”莲净攥拳道。
温离目光游走帐内,沉吟少顷,定神说:“张时岂地下室的火药早些年就积存了,这次的爆炸或许是意外。”
张宅的惨烈超乎温离的假想,这么多的炸药仅是设伏谋害,为免大材小用,如此是说不通的。
莲净看着公子说:“属下也是这么认为,赵祥等人被抓是意料之外,他们做不到短时间内运走火药,只能暂且放置原地。”
“那么张时岂存着大量火药究竟意作何用。”温离若有所思,“这可是京城。”
莲净看着公子,二人的神情不言而喻。
“此处有陈苦夏顶着,你速速策马回府,”温离压低声,睹着上药的大夫说:“告知祖父近期恐会生变,趁早防备。”
“是,那公子接下来有何动作,属下回府后国公爷势必会问起,还需给个准话叫国公爷放心。”莲净稍微点头,放心不下这些伤重的弟兄。
温离手指冰冷,捏紧领口说:“进宫。事发到现在外边一个金吾卫没见着就算了,连个主事的官都没有,衙门里当值的衙差怎会不去官老爷府上通报,睡死的猪碰到这倒霉事也该吓醒了,这些几品大官怎么可能坐得住。”
莲净估摸时辰,说:“快早朝了。”
事不宜迟。
温离拾起蓑笠穿戴,边角淌了一地水,莲净面露担忧之色,心里明白很多事只能公子去办,所幸不再多言,想着安排两人随行,温离摇首拒绝了。
目送公子离开,莲净安抚了几句下属便掀帘牵马,顶着倾盆似的雨往梅宅赶,一路上都不曾发现金吾卫的踪迹,即便是靠近宫城的方向也没瞧见官员早朝的轿子和马车,公子说的不错,这实在太过反常了。
梅宅大门落了锁,莲净连敲五下,守夜的家仆披着蓑笠,确认暗号方才开门。家仆见莲净第一眼心下难免一惊,忙问:“您这是怎么了?”
莲净交过缰绳叮嘱家仆把门关紧,“出大事了,你交代下去,让守夜的弟兄打足精神,以防不测。”
“是!”家仆拉着马绳说:“阆居半个时辰前来了个报信的兄弟,说林大夫回来,但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妙。”
莲净神色一凛,用湿透甚至是已经渗水的衣袖擦了把眼睛,问:“怎么回事,说清楚!”
家仆赶紧回答:“具体属下不清楚,那兄弟是阆居的,敲门时穿的是金吾卫的制服,开门时属下还吓了一跳,就像您这般浑身没块干的,急言急语地称要见您,我说您不在,他就要见国公爷,属下担心是万分火急的事,便领他去了。”
“他到底有什么事需要见国公爷,既然林大夫回来了,那风荷呢?”莲净走进廊道,家仆身后紧跟着。
“他言辞小心,别的话没说,就说林大夫情况不妙。”家仆道:“关键是他居然穿着金吾卫的制服,属下知道不简单所以不敢再多问。”
莲净的衣袍不知被雨水浇透了几回,他顾不得浑身的湿重感,甚至忘记了春雨的寒凉,心急地赶去国公爷的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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