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阴雨朦胧(二)
霜离在染疾前究竟吃过或是用过何物,林兔其实更想知道,他给刺客喂药时有询问过,但是家主在此事上并不重视,他也不便过问得再详细些。
“入京前一路都以打猎填饱饥饿,进京当天她开始察觉不适,我带她去看过大夫,以为是冻着了才起的热。”刺客忧心重重道:“我们吃的食物一样,怎么可能只有霜离出事了?”
这与林兔所问后得到的回答几乎无差,古人云病从口入,他仍认为病因是出在食物上。
先前与刺客的所问所答,温离还未断定是真是假,但论及自己妹妹,多少能偏信五六,他面色如常问:“路上除开你兄妹二人,可还有同行?”
刺客果断回话,“没有。”
“我们用的是旧物,穿戴的衣服没有沾染别的,根本不可能。”
“你想清楚了说,要救你妹妹,寻到病因是关键。”温离端起茶,眼神移去别处,不甚在乎道:“这病源清房的季大夫也瞧不明白,若是谢老太医感兴趣,兴许会上心琢磨一二,料不定就有活下去的转机。”
“你要是不顾你妹妹死活,存心遮掩,大罗神仙都救不得她。”说完,他润了润喉咙,等案下刺客的回应。
刺客的确是实话实说,他回忆着,道:“应该是在京城外染上的。”
温离指腹摩挲一下杯面。
林兔忽然说:“这是怪疾,不可以常见的风寒起热一概而论。我昨日复查了一遍霜离的病情,她不止咳血,肩背处所起的红疹有溃烂的迹象,如若不进行外敷的处理,会加重恶化。”
刺客情绪激动,他扑到担架欲要查看,指尖触到衣料停了,俯看着这张被病痛折磨成灰败的面颊。
温离听着镣铐碰撞的刺耳声不由变了脸色。
“从病发的时间往前推移五日,甚至是七日,一步步的排查方谨慎些,为免漏掉可疑之处。”林兔眼风扫过霜离的手指,迟疑地起了身,面对温离说:“公子,在下有一事请求。”
“嗯,什么事。”温离耳朵不适,面色看不出不虞。
“在下想取些霜离姑娘的血,”林兔拱手低眉,几分小心禀报:“打算在动物身上试试,看能否找到破解怪疾的法子。”
温离睨着林兔,直到林兔将话说完,他才朝刺客看去,刺客眼神无措地瞪着他。
温离不是心软之人。
他稍缓会,道:“取吧,也许还能作他用。”
“你们想做什么!”刺客低吼质问,警惕地想将人护在身后,镣铐随手臂张开瞬间绷直。
风荷立在刺客背面,见势抓过后领猛地倒拽,刺客失重被轻而易举拖开两步远,风荷命人立即扣押两肩,死死摁住。
“她是无辜的!你们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
温离迎上一双血丝怒目,那点不浮于表面的不快散了,他似是安抚说:“医者仁心,岂会伤她性命,莫慌。”
“公子说的是,在下不过是采点血,不会伤着霜离姑娘。”林兔行揖退至门外,他早令小厮提着药箱等候,只是不想小厮未见,却见莲净挎着他的药箱。
“多谢。”林兔接过莲净递来的药箱,顺便道了声谢意。
莲净颔首,“我去别处换身衣服,来时睹见下人拎着你的宝贝,我就一起带过来了。”
林兔没往下接话,抱着药箱进去,莲净负手瞅着院子里的新芽发呆。
霜离重病在榻本就难醒,抬来前厅前林兔又施针使她沉睡,放血时眉头纹丝不动,温离支起筷子,细嚼慢咽剩余的半块点心,眼睫低低,思绪悠悠。
林兔采血滴入小巧玲珑的白瓷瓶,给伤口散了止血药再行包扎。温离时不时看上一眼,打量着刺客焦虑的神情,他喝口茶清喉,说:“我原先猜你是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行刺所用的兵器换成新的,故意掩盖身份,怎料你竟是落魄至此,你腰伤未愈,不惜身子打擂是为何?”
刺客受制于人动弹不得,眼眸里映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冷笑一声:“抬举了,家里祖上不过是打拳的莽夫,进京为的就是一年一度的神武门擂台赛。”
“刺杀也是你们此行的计划。”温离说。
“对。”刺客转眼抬眸,目光如针扎在温离平静无波的眼瞳里,四目对峙下承认道。
温离倏而笑了声,像夜里凉薄的风稍纵即逝,“何故派你这么个蠢驴刺杀,你是甘心被利用?”
“报恩。”刺客低头看着地面混水的脚印。
“什么样的恩,能让你赔进妹妹的命也要报?”温离一针见血地问。
“和你无关,不必白费唇舌。”刺客道得沉声静气,和他的心一同都沉进了浑浊的水里。
温离仿佛看穿了刺客内心漩起的波澜,是因某些不言明的试探而搅动的结果,他似是心肠好,说:“梅家三代戎马,忠的是君王,护的是仁义,自然也不会为难一个姑娘。你只需如实告知林大夫病发前,七日之内所过之地,所食之物,我便放你们离开。”
“这应该没违背你的意愿。”
“你怎么突然问起怪疾的事?”刺客神色堤防,堂上端坐的公子表面一派温和友善,看似极好讲话,但他心知越是如此那心计越深。
院里簌簌下着雨,有渐大的预兆,打在石阶的边缘,溅到了莲净的下摆,他往后挪抱剑靠着门。
“自是为了了解病因由何引起,它现下在霜离姑娘体内日渐加重,却无办法根治,若是城中或是城外也有此症状的病人,倘若它是时疫,是瘟疫,那后果不堪设想。”温离义正言辞说:“危及百姓之事,不能放任不管。”
“然而,事情一码归一码。”他语气重道:“你的报恩是要取我夫君性命,就这般放了你我定然不愿,既是这身武功壮的胆子,那便挑断手筋。”
刺客咬牙死盯着温离,没有激烈的反抗,他认!
温离坐在堂上,放了话交给林兔处理,他旁听刺客交代,不再过问。茶壶里的苦荼凉了,他没唤丫鬟换茶,丫鬟机灵地给他端上新煮好的茶水,他望了眼门外正吩咐下人办事的莲净,半晌,下人搬来了屏风,把闯入厅堂的风阻隔了大半。
温离到阆居是为解决刺客一事,风荷近日审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他亦不会对刺客继续追问下去,既然明知是无用功,何不问些刺客愿意作答的。
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能遗漏。
——
御书房内敞亮温暖,景司忆笔落批下奏折,于三日后由神策军负责军饷押运,送往黔渡南境。
景夙未穿朝服,着身便服坐于龙案下侧,景司忆合了折子道:“皇叔这趟远行还需什么?忆儿命人准备妥当。”
“劳陛下操心,苦夏昨日已经动身前往,到达目的地会安置好一切,臣三日后随军南下便可。”景夙朝龙案微微低额,以示敬意。
景司忆下朝后摘了龙冠,披着发模样几分随意,他吩咐李庆祥候着门,谁来面圣都一概拒了。
他拿起折子,推开龙椅起身绕过龙案,走到景夙跟前,递给眼前人,“忆儿稍后唤人去梅府,通知温离三日后动身的时辰。”
“陛下,”景夙接过手中,昂首看着帝王,眼里复杂道:“您该自诩‘朕’,您在臣面前如此有失天子威严。”
“如此?哪般?”景司忆闻言面无喜怒,他要的天子威严从来不是龙冠与一字便可轻易得之的东西,他眼看旧制衰败,新制更替,他万分清楚当中的缘由,所以他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何。
“难道皇叔也认为,天家的威严仅仅是一袭龙袍,一顶龙冠吗?”景司忆抓着龙袖边角,放肆地为景夙擦拭着脸廓,一如在御花园里的迎春小道,他用龙袍擦拭景夙手里揉烂的花。
景夙拧眉,捉住景司忆胡来的手腕,十分不悦道:“陛下不可,您是在折辱这身龙袍。”
“皇叔此言差矣,它于忆儿而言,不过是一件遮羞布。”景司忆轻描淡写说:“皇叔需要,它可以帮您擦去腌臜。”
“陛下。”景夙重音念道。
景司忆瞥眼紧闭的门,俯身小声说:“如果皇叔想与季……”
“闭嘴!”景夙压制怒意,摁着嗓子警告。
景司忆眼里有笑,要直视着眼眸才能发觉的愉悦,他直起身甚是满意地说:“忆儿和皇叔方是天家人,血浓于水,我们是天子。”
景夙觉得景司忆疯了,竟敢无忌妄言,“陛下,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切勿再说!”
“皇叔,它若不能治罪奸佞,它便和粗布麻衣无异,任谁穿都无用。”景司忆那丝笑淡了,他侧身面对那把沉重的龙椅,平心静气地问:“皇叔,你会联合外戚对付忆儿吗?”
景夙手掌打在把手陡然起身,他微怒道:“忆儿,你在胡说什么?”
景司忆年纪尚轻,身子还未完全长开,矮了景夙许多,他退后一步稍微抬首,无权的小皇帝并不畏惧摄政王,他与那道视线相撞,一字一字铿锵道:“我即便没有龙袍加身,亦无实权干政,但天子生而无惧,我照样会手刃奸臣,擒捉外戚下狱。”
“皇叔,你会支持忆儿的对吗?”
景夙心中一瞬清明,他的侄儿终于把心底话摆到了明面,他居然感到欣慰不已,“臣会的,陛下您是在忌惮天机策,摇风令此刻就在微臣手中,您若要,臣愿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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