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那名外臣(六)
巳时,京城店铺接连开张,温离绕路去龙延河畔想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宝贝。龙延河分东西两畔,由一座星汉桥搭连,先前鹤卿陪他去的是西畔,趁着今日天气好,他要过桥去东畔瞧瞧。
“西畔和东畔大有不同,西畔做的是京城人士的生意,因为买卖规矩本分放心,东畔做的大多是外来人的生意,卖家几乎都是江湖中人,他们捕猎的奇珍异兽,摘采的奇花异草,能称宝贝的,想大赚一笔的都来这。”风荷赶着马车道:“在东畔能见着很多平常甚少见到的好东西,去一趟算是大饱眼福,就是不安全。”
温离扇首一下一下地点着手心,听得认真,他问:“如何的不安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有反悔抢回来的?”
风荷望着路摇头,“那不是,江湖人来这卖宝贝自然是为了钱,给够钱了,卖家定然不会再暗地里抢回去,大多数还是挺讲诚信的。”
“那是为何?”温离静心问。
“人没问题,问题出在宝贝身上。”风荷荡着脚底,一副悠闲模样,聊道:“东畔市面有一种货物称暗货,意思指来路不明的宝贝。”
“我大概懂你意思了,不过既是花大钱买,怎样都该查一查问一问吧。”温离觉得,进账掏钱按箱来的商贾,留个心眼是做生意的习惯。
风荷缓缓一笑,一股北风卷进了马车内,温离从掀动的窗帘窥到河面的一角,是要过桥了。
“您不了解江湖人,他们卖宝贝不是要钱,就是急于脱手,若是后者,买家是很难从卖家口中得知真话的,看似是得了个价值不菲的宝贝,其实它是阎王的催命符。”风荷说。
温离转念便有个好奇道:“如果买家是达官显贵,被江湖人害死,朝廷会如何处理?”
“朝廷不管江湖事,死的要是普通百姓,死了便死了,无足轻重。”风荷喟然,说:“倘若是有权有势的大官,朝廷自知捉不到犯人,也会为着天子和官家颜面下通缉令和逮捕文书。”
马车过星汉桥,车里头静了良久,风荷懂公子在想事儿,就不多言打搅。他感觉公子原本就是个好相处的人,说事的时候就像闲聊般轻松自在,前边调去给公子做近卫那会,还担心和话本子里的得宠小主一样,百般作难周围伺候的人。
软帘后的公子不疾不徐地说:“昨夜闯府的刺客难恐不是江湖里的人,放跑出城再查痕迹怕是随风的粉尘,没影了。”
“公子,此人确实是江湖高手,他逃跑时弃了剑,那剑属下仔仔细细检查了,就是一把普通的佩剑,剑刃一眼就能看出是新的,上边刮擦的痕迹是和属下打斗时所留,不是刺客惯用的兵器。”风荷没有身处过江湖,因着世道变化对江湖规矩也是下了功夫,江湖人行走在外多有属于自己的趁手兵器,尤其是武功上乘的高手,它相当于一种身份和荣耀,不可能随便扔了,更不会留作把柄。
等马车过了桥,街边的喧嚣声便传得愈发清晰,温离新奇地撩了车窗的帘子,睹见路边的小贩在吆喝卖奴,他身后站有几个骨瘦嶙峋的孩子,面黄肌瘦一脸病恹恹的,在砭骨的风里颤颤巍巍,像无根的小草。
风荷握鞭的手掐紧,马车速度渐渐快了些,温离撂下帘继续道:“刺客想来是有点名气,怕身份暴露方用的新佩剑,他是有牵挂有顾忌的人,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风荷心情抑郁,没了适才的轻松,闻言陡然如当头棒喝,自责起来,“刺客在京城待过一些时日,并且暗里跟踪过二爷和公子,属下居然都未曾察觉异样。”
温离骤然眸子偾张,沉下声道:“风荷,转道去皇城宫门,速度。”
“是!”风荷当即了然公子所想。
这人有点能耐。
——
议政堂一场议事下来,季伯文是心情舒坦得很,尹卫却是阴沉得好似拨不开的乌云,越积越厚。他此时此刻仅凭一根竹签就能在梅鹤卿心口扎出拳头大的血窟窿。
皇帝已经决定军器监新任官员的名单,其中两名主事是裴逸和季燃。这令尹卫万分意外,景夙都分不到一杯羹的肥差,竟让季家那个绣花枕头得了,真是天上掉块肉,把季伯文给砸得晕头转向了,满面春风走出大堂,尹卫瞧着万分不痛快。
也不知这个梅鹤卿再搞什么阴谋诡计,这次偏帮季家一把,皇帝还允准了,莫不是还有再用季家的念头,当真如此就麻烦了。
尹卫心里盘计着,越盘计越糟心,自打皇帝要新编军队以此打压金吾卫,又以暗自筹谋已久的黑金案灭掉了金家,他就看清楚了,皇帝有意放过季家不予追究是出于皇太后,皇帝深知季家一时间扳不倒,恐是要借流民案将魔爪伸向他尹家,他真后悔家中不出位嫡女,否则还能同季乔曦争一争,兴许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他好说歹说才劝得季伯文将季杳嫁给尹瑕,促成两家联姻,不能再这节骨眼把事坏了。
尹卫官袍宽袖里的拳头攥得生紧,估摸能掐断某个不让他顺心之人的脖子。
梅鹤卿究竟要做什么!
尹家和梅家从无仇怨,上回不过是约见一面,就将尹瑕脖子划伤,今日又公然针对金吾卫,实在是欺人太甚!
季伯文敛去洋洋得意,走近尹卫严肃道:“不懂皇帝和这梅鹤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尹卫窝火,可他不能朝着季伯文撒,只得面无表情道:“小心为妙,这差是好差,寓意何为就不得而知了,就怕是借燃儿击打咱们,不能不防啊。”
季伯文心骂了句老贼,明面不露痕迹地说:“事关京四家,当然要万分谨慎。”
“岁暮过去便是入春时节,不如挑个好日子,咱们两家把孩子们的亲事办了吧。”以免夜长梦多,尹卫有意提道。
“嗯。”季伯文答应得郑重,“我看行。”
——
“梅少卿堂上之言是把尹家得罪尽了。”沈璞和梅鹤卿官阶同等,绯红官袍衬得文雅润玉,没有梅鹤卿身上天然的凌厉,很是平易近人。
梅鹤卿淡然一笑,“都是为陛下为南晋效力,何谈‘得罪’二字,放在尹相面前直言,他是要跟沈中丞急眼的。”
“他方才在堂内脸色俨然难看得紧,当真是急眼了。”沈璞回之一笑。
梅鹤卿在堂上议事时提及了兵甲两个工署的安置,数月前修缮北边校场,空出了一处地方,那处原是放置兵器的,现今正好派上用场。
“军器监本就有武器库,是存放南衙十六卫补给兵器用的,负责锻造的工匠按之前安排由黔渡矿区来供给新兵器方可,当然用不上新建的两个工署,如果南北两支军队皆由新工署负责,工署不止要大建,工匠也得要从其他州县调来,在下通过户部查过京城从业工匠,这人数是负荷不起这批军甲的打造量的,所幸干脆原封不动,只添禁军的便行。”梅鹤卿论起来,有自己的说辞。
工署的安置点有现成的,只需改缮内部,不必再动土木新建,此提议不仅使朝廷省去部分款项,也加快工署的完工效率。尹家若敢当众质疑反驳,那可是被怒火冲昏了头。
沈璞犹自颔首,同意梅鹤卿的所言,“梅少卿此番做法甚是合理周到,在下心悦诚服,陛下也能放心此事,不过你也因此要小心些了,就怕逼急了这位国公大人。”
梅鹤卿凛然道:“不会,国公为人稳重,爱子为国身先士卒,满门忠心天地同鉴。”
沈璞只是笑笑。
“沈太傅身子如何?”梅鹤卿话锋一转,关心道。
沈璞脸上的笑意倏然化作忧愁,只说:“老人家都是旧疾,天冷便容易发作,不碍事,过了冬就好了。”
“嗯。”梅鹤卿仰头道:“今日的天比昨日蓝。”
——
南衙十六卫的兵甲由黔渡十九州的矿区供应是季家的提议,季伯文他能不高兴吗?
季伯文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保住了黔渡十九州的钱袋子,自家儿子还升了官,得了个肥的流油的美差。
梅鹤卿有意拉季燃入仕,深意颇多,但是季燃从前是不愿踏进官场的,所以他需要裴逸出面。他需要季伯文春风得意,作以离间两家的关系,好蓄势拔掉尹家的同时,用季家稳住景氏。
他垂眸看着掌心,季家不可拔,除非天下开战,到了用兵之时。
每一步皆在变幻。
梅鹤卿拢合掌心,目光温柔地望着那抹身影。议政堂上景夙故意在谈及提拔季燃时,将他一并脱口而出,景氏估约是有自己的计谋,在拿梅家作盾,是担心受尹家对付也不至于,静观其变了。
温离见了人,也不顾宫门禁军守卫的眼光,待鹤卿踏出宫门那一刻,倏地小跑撞进怀里,搂他满怀香。
梅鹤卿倒是惊喜,摁着温离的后脑勺说:“怎么了?”
“那刺客有能耐,跟着你数日都未曾暴露,我担心他任务失败还不放弃,他主子再换别人来害你,你又不喜带护卫随行,我便来宫门接你了。”温离手臂环紧,明显是担惊受怕所致。
“卓兰,腰要给你勒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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