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灵朔梅家(九)
梅鹤翎本是计划回街市就去寻那几个经常泡在怀香坊的公子哥,顺带温离去认识些京中人,不过途中遇到了哥哥们,就先一道回府。
裴兮才在苑里走动完,这会待屋里头姿势半躺着休息,眼睛却时不时朝门外看上几眼,听闻急促的脚步声,她躺不住了,唤贴身丫鬟将她扶起身来。
婢女进来福身:“夫人,将军回来了,正给太老爷请安呢。”
裴兮挥退婢女,稍稍整理着装,由着丫鬟搀扶往太老爷的苑子去。
梅长仁廊下摆着棋局,他昏黄的眸子抬了抬,看自个的孙儿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地,没换常服就来给他请安,老人家心里乐,面上却矜着,“嗯,平安回来就好,起来吧。”
“是,祖父。”梅鹤琅直起身跪坐。
梅长仁掷出一颗黑棋,说:“还是那句旧话,你已身居将帅之首,灵朔军事自有主张,老夫不便过问。”
“如若遇到不顺心的,也别憋在心里。”
梅鹤琅点头笑道:“祖父安好,孙儿便是顺心顺遂。”
棋盘旁置有煮茶的炉子,梅鹤琅从烧沸的茶水里捣上两勺斟入茶盏,双手奉给梅长仁。
梅长仁搁下棋谱接过,“三个孙儿里你是最令祖父省心的。”
他吹了吹茶面,小抿一口,“他们人都上哪去了,知道你今个回来也不迎迎。”
梅鹤翎站苑门外探出两只眼。
“都等在苑口,怕坏了咱爷俩重逢的喜悦,没进来。”梅鹤琅说着笑,寒兵霜甲萦绕的肃杀之气也减弱了。
梅长仁鼻子一哼,又抿口他大孙儿奉的茶,“这会倒是有自知之明。”
爷俩心照不宣地开着玩笑话。
裴兮怀有身孕便以轿代步,远远就瞧见苑口站着三人。到近处丫鬟扶着裴兮下轿,侯在外头的人儿纷纷朝大嫂行礼。
“你们几个怎地杵在这儿?”裴兮要说是不是做错事了,但一向稳重的梅鹤卿也在,她便住了口。
依着性子头个开口的一定是梅鹤翎,他说:“大哥刚回来,他与祖父将近一年未见,应该有很多话要谈。”
裴兮笑得温柔,看了三人一眼说:“所以你们就都杵着不动了?”
“在等大嫂一道进去。”梅鹤卿回道。
裴兮眉眼弯弯地点点头,“那你们是有心了,这下人齐便一同给祖父请安。”
———
裴逸今日忙得焦头烂额,俨然是脱不开身赴约,只好派人到府上给温离传句话,告知他下午是来不成了。
跑腿的小厮从景安王府出来赶回去回禀,温晚知道消息时已经穿戴好了衣裳,他觉得裴先生到不到的干系不大,最主要还是想见哥哥的心情。
“不是传过话,裴逸下午没有空闲吗?”景司沅半卧在院中摇椅,手里举着书一晃一晃地,清闲自得。
温晚路过院子闻言顿住脚步,折去摇椅跟前的茶桌旁,倒掉茶盏里凉透的茶水,捣来沸水从新给景司沅泡上一壶。
“王爷身子有疾还搁这吹风受冻,也不命人侍茶,欠安了又需多添几味药。”温晚将盛了新茶的茶盏奉到景司沅面前,端得小大人的神态。
景司沅把书撂在肚子,如风似的轻瞄了一眼温晚,接过那杯茶说:“你也不是,他都把你给忘了,你还是要凑近人家前头。”
温晚垂手站着,颇头疼地看着景司沅慢吞吞喝茶,“两者有什么联系,您也能掰扯到一块,从前没发现王爷原来这么任性,明知受不得寒,还不听劝,阿晚可比您听话多了。”
景司沅起身放茶,书籍滑去大腿上,说:“你是比从前懂规矩了,王爷气色好想看看放晴的天,你也胆……”话未说完,便用手背挡住口咳了几声。
温晚急忙为景司沅顺着背,隔着几层衣料都能感觉出的瘦弱,他生气道:“着凉更容易引体内积毒发作,您太任性了,来人!快扶王爷回屋!”
守在院门的侍女急急入内,还未近身搀扶,景司沅手臂撑着摇椅站起来,挥退了侍女。
“咳嗽罢了,用不着这般紧张,太医断我还有三年的活头,我就必然能活到那个时候。”景司沅不需侍女相扶,单薄的身影往廊檐下走去,迈开的步履仿佛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轻飘飘的。
先帝驾崩两日,景司沅就在国丧上晕倒,紧随而来的是被太医署的太医诊断出为中毒,在那样的情况下,这不亚于是雪上加霜。皇子遭奸人毒害,险些命丧,好在先帝庇佑挽救及时。这话是安抚国人的说辞,朝堂人尽皆知六皇子已经毒入骨髓,活不长久了。
昨日还围着皇兄信誓旦旦地说,要为皇兄张弓持剑打天下,今日便得知这当头一棒的噩耗,他还未曾体会过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残酷的现实就将他推向了濒死的边沿。
他终日与药草苦味作伴,长年累月的毒素积攒体内,犹如一把匕首削消他的生命,他再也没有资格谈什么保护皇兄的话了。
温晚跑了两步跟着景司沅,害怕落叶会随时同风消失,他伸手拉住了景司沅的袖子,老婆子似的说:“您要是这么想,就好好调养身子听太医的话,按时吃药不要受凉,等明年春天回暖我陪您去赏花。”
景司沅笑笑,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叫个孩子安慰,心下甚是暖和,他道:“你不是要去梅府,还不去?”
“不去了,王爷身子不好,我还是守着您吧。”温晚懂事地说:“忘记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没有重新认识的机会。”
“你是懂些道理了。”景司沅说:“裴逸夸你聪明,这事不假。”
温晚念了句诗,是前不久刚学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景司沅也感欣慰,这孩子半年来成长了不少,第一次见面时小家伙还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小乞丐。景司沅偶尔看着温晚守规矩地给他端茶的模样,他会不由去想,温晚的改变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温离,他要不要告诉温晚,其实温离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哥哥,温晚究竟是因何卷进的京城的漩涡中。
他连自己的命都保护不好,三年以后,温晚又该何去何从。
景司沅嘴上难得表扬温晚,他少顷道:“你想见他,以王府名义请他来府里便是,我这王爷虽然没权没势,但好歹是个亲王头衔,要从梅府请个人来见上一见,不是问题。”
如果真觅不到好的去处安置,就将温晚送到梅府吧,在那总比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好。
温晚喜出望外,当即给景司沅行礼,“多谢王爷。”
景司沅回之一笑,只盼皇兄能早日揽权,他停在廊檐下仰首望着皇城的天。
吾身将死,尚有何能为君分忧,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梅长仁趁着梅鹤琅落棋的档,给边上的梅鹤翎使眼神,梅鹤翎立刻会意,起身时佯装脚软,手不慎扑在棋盘上把落定的棋子都打乱了。
“唉,阿翎你怎么回事,眼看要赢都被你搅合没了。”换了常服的梅鹤琅敛起战场的杀伐戾气,相貌是神清气朗,他假意嗔怪地瞪着三弟。
“老幺你这毛手毛脚的毛病要改啊。”梅长仁瞥了眼梅鹤翎。
梅鹤翎干笑地替他们收拾错乱的黑白棋子,放进各自的棋盅内,“坐太久腿麻,咱们再来再来。”
陪在一旁的温离展扇掩面偷笑,明眼人都看得懂,是国公大人瞧着要输了正耍赖呢,让自己的小孙儿背锅。
一家人用过午膳,便聚在一块茗茶切磋棋艺,年年岁暮如此。
梅鹤卿低眸看着温离笑,捻块果脯给温离,温离接过放进嘴里,用糖和蜜制成的果干是真的很甜。
“无趣,不下了。”梅长仁瘪嘴罢罢手。
梅鹤琅帮着捡棋,笑道:“那祖父咱换叶子戏如何,这回让阿离来,鹤卿边上看着。”
“可。”梅长仁一听就准了。
温离不懂叶子戏的玩法门道,不过听出别的意思,他洋着笑说:“你们这是要合伙盼着鹤卿输。”
大家都笑,梅鹤翎把一枚白棋丢进盅里,发出声清脆,“我们着实是被逼无奈,和二哥打叶子戏没赢过。”
“你们的意图我是明白了,先说明,我可没玩过叶子戏,你们三个赢了我,那也是胜之不武。”温离合起扇面说。
梅鹤琅唤下人取来叶子牌,“要是阿离来,我们自然是不会使一计‘合纵攻秦’。”
温离看向梅鹤卿,打趣说:“你太狠了,他们把仇记我头上了,报应不爽啊。”
梅鹤卿给温离奉茶,诚恳说:“有劳内子替夫君受着了。”
屋里头的人忍俊不禁,连守在屋外待令的侍女都忍不住垂首憋笑。
温离好看的眼睛笑成月牙,他接过梅鹤卿手里的茶,才喝上一口,风荷便在廊下,抱拳禀报:“主子,景安王府来人请公子过府一聚。”
事情来的突然,几人凝笑的脸面面相觑,温离半分疑惑地搁了茶盏,他是武朝外臣,失忆后也不曾与景安王府的人有过什么接触,怎么忽然来请他一见。
梅鹤卿没给外头准话,先是和温离说:“兴许是温晚想见你,你若不想去,寻个由头回绝就好。”
温离知道拒绝亲王盛意不妥,尽管不知晓这位王爷是要作何,鹤卿此番话是不想他为难,只当是温晚想他了,婉拒也无妨。
“王爷盛情,岂有不去的道理。”温离起身抖袖取下架子的氅衣,“去去就回,无事。”
梅鹤卿令风荷去备马车,他心知温离断然不会以夫家人的身份去驳景安王的面子,他说:“半个时辰后我去接你。”
温离披好氅衣犹自点头,向梅长仁行了礼便出门去。
梅鹤翎想不通,问他二哥道:“我是听说景安王府里有个小孩,是景安王从武朝带回来的,和卓兰一个姓,莫不是兄弟?”
梅鹤卿不悦地射了梅鹤翎一记眼神。
梅鹤翎立马识相地闭上嘴,就吃果脯的时候敢裂出条缝儿。
“不知这景安王要作甚?”梅鹤琅看他二弟神色不渝。
梅鹤卿入朝为官前,与皇帝在暗下立过交易,但关于温离的一切,即使是和梅长仁论起黑金案和温离家世时,他也未曾如实托出。此举不难猜,是景司沅从皇帝那儿得知了什么。
“垂死挣扎罢了。”梅鹤卿目光凌厉,一贯温和的嗓音染上薄霜。
梅鹤翎了解他二哥是个性子克制之人,打小起极少见二哥动怒,景司沅邀见温离一事,光看他二哥形色就明白不简单。他是很好奇可他不敢多言半句。
梅长仁不甚在意,拨着茶面嘬了两口,说:“赶紧的,继续下棋,别磨蹭。”
“祖父,您不是同意玩叶子戏吗?怎么又要下棋了?”梅鹤翎边问边把收拾起来的棋盘又挪到梅长仁面前。
“小阿离这不是出去了,你们兄弟两是想和往年一样输得屁股尿流?老夫可不想哦。”梅长仁吹口胡子,手里的茶盏换成了棋盅,犹自说:“放宽心。”
——
手腕上的腕甲午膳前就卸下了,温离嗅着氅衣上令他心安的檀香,这是他方才故意拿错的,是梅鹤卿的大氅。
他很喜欢这个味道,喜欢它沾染自己。
景安王府的门奴引温离进府几步,温晚就从长廊尽头跑了出来,跑到温离面前很是懂礼数地行揖。
“哥哥。”温晚乌黑的眼睛里溢出笑,微肉的脸蛋漩出两只小酒窝。
温离瞧着可爱,比昨日暖阁见时要活泼些,“听说你想哥哥了,我就来了。”
温晚小脸泛红,诚实地承认道:“裴先生公事繁忙,我想着自己去梅府寻哥哥的,但是王爷受了风寒身子不好,我有些不放心便没去。”
温离温和说:“所以你派人知会一声哥哥便好,哥哥会来陪陪阿晚的。”
“嗯。”温晚脸颊和烧红的晚霞无二,哥哥失忆了,可对他还是和从前一般,他侧身说:“哥哥进屋坐。”
温晚令退门奴,由自己领着哥哥往所住的院落走,王府院景也是一派精致,假山乱石,小桥流水,多是秋冬依旧葱郁的绿植,甚是适合身心需要调养之人居住。
“王府庭院一片苍翠生机,令观者心情舒畅。”温离在长廊经过沿途的风景,不免夸道。
温晚也颔首认同地说:“我看书累时就会看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温离拍了拍温晚的脑袋,“外人都说裴逸有位学生勤奋刻苦,资质聪慧,哥哥也是这般认为。”
温晚抬起红扑扑的脸,“我会更努力的,我要做官,做大官。”
温离失声一笑,“哥哥看出来了,脸都红透了。”
“啊?”温晚倏地拿宽袖包住脸,他以为只是发热,怎么还会脸红?他把眼睛藏在指缝间瞄着温离,“我看到哥哥,脸就会变热。”
“哥哥帮你去去热,小火炉。”温离好笑地打开折扇,给温晚散散热。
越扇越热。
温晚的脑瓜子烧得就似沸水滚滚的茶壶,下一刻怕是耳朵要串烟,水灵灵的眼睛不敢直视温离,他东瞧西探的目光移到了温离的纸扇上。
“哥哥换扇子了。”温晚的眸子跟着扇面一上一下地晃动。
温离摇扇的手顿住,温晚的眼睛也跟着停了。
“鹤卿做的,好看吗?”温离凝视着扇面的相思树说。
温晚一听是梅鹤卿送的扇子,放下遮脸的手,噘着嘴不开心说:“没有从前那一把好看,虽然扇子上的画都一样,就是不好看。”
确实不如前一把好看,前一把扇面扑闪扑闪的。
“嗯,我觉得这把好看。”温离缓缓一笑。
温晚胳膊抱胸,不服气地说:“等我学会画画和做扇子,我做一把更好看的给哥哥。”
欺负哥哥的人做的扇子才不好看!
温离叠回折扇,轻轻敲一把温晚的额头,“哥哥就喜欢它,别的都不喜欢,你执拗一个试试。”
温晚额间吃痛,摸着挨记敲打的地方小心翼翼问:“哥哥,你是不是喜欢那人?”
院中垂柳绽新芽,他们穿过假山间的石子路,温离用折扇撇开了柳枝,“你知道何为喜欢吗?就敢问哥哥私事。”
温晚鼓起腮帮子,趁着温离挑起柳枝之际弓身钻了过去,“知道,因为我也喜欢哥哥。”
温离尾随温晚身后,柳枝垂下在风中飘荡了会,他笑笑,说:“所以哥哥喜欢的人,阿晚也会喜欢,爱屋及乌,懂了吗?”
温晚倔强地摆头,嘴硬说:“不懂。”
温离也不跟小孩子嘴犟,随温晚话落不再作声。
走了一段路,快到温晚居住的院落都没再说上一句话,温晚害怕温离生他气,歪头软乎乎地问:“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温离看温晚扁嘴欲哭的小样,探指点了点温晚的眉心,居高临下地说:“撒娇示弱的小把戏在我这不管用。”
“没生气,阿晚喜欢谁是阿晚的权利,哥哥不会介怀。”
温晚才收起那一副小苦脸,雨过天晴似的笑开颜,“哥哥是天下最明智的哥哥。”
温晚想带温离参观景安王府的书房,所以没有领温离去偏厅小坐。
皇帝得知自己的六弟身患剧毒后,就命人给景司沅寻了这一处宅邸,环境幽静,空气清新,然后命人收罗了许多书籍,在王府里设了一间堪比书铺的书房,恐景司沅待在府中静养时会无趣发闷,也好给他解解闷。
景司沅知道他皇兄一番好意,但他确实鲜少进书房,大多数时间他更愿意在屋外,看看院中蓬勃的生命,望望仍旧蔚蓝无暇的天。温晚随他入府之后,他倒是担心起温晚会孤单,便将温晚安置在此处,他偶尔前来看望时,温晚皆在书房里看书。
景司沅对此总是想笑,大字不识一个能看懂吗?
于是他为温晚找来了曾一时名动天下的裴逸,教以礼制授其诗书,也算是作为将他拖入京城泥沼的补偿。
无论何时何地,知识皆是自保的手段。
温晚拉着哥哥的手来到书房近处,发现书房的门开着,避风的竹帘垂落,温离掀起一方帘子,正见书香间檀烟袅袅,景司沅身穿墨衣长衫端坐案后,执着一本书籍在看,脸色呈着久病的惨白,仿佛洇开墨汁的宣纸。
温离放下竹帘时发出了声响,景司沅闻声抬眸看来,被积毒摧残而愈发尖瘦的脸微微一笑,似文弱书生般。
他合上书籍,气息略虚地说:“好久不见,温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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