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京都儿郎(三)
尘积化不过半寸,京城的上空再度下起纷纷细雪,灰蒙的天色渗出久违的天光,光束破开云层普照在千家万户,打在屋檐覆雪的白瓦,与光色交相辉映。
温离愈发爱惜裹在身上的狐裘,他打伞避雪与一袭官袍的裴逸走在宫阙重重内,手抱拂尘的李庆祥走在前头领着他们步进廊腰缦回里。
景司忆着一身白裳华服在花园的水榭亭台中拨弄琴弦,湖心的风恰好,摇玉花拂过,却片片不沾他身,他将自己置在一幅画水镂冰,做天作的一缕遥不可及的白影,指尖声声弦音悠悠寒过霜雪。
心若止水,静如幽兰。
有何,能比人君心术更冷心冷情。
“老师言,君喜怒不行于色,清心明察,无为而治,事不躬亲,知人善用。”他轻按蚕弦,最后一声的寒韵荡散于空,秋水眸微敛如指腹抚过琴身,唇启之音如经过山涧溪流洗涤的翠石,清冷透彻,“朕当时不过六岁,亦非太子,不解老师缘何。”
“朕惶恐不及老师期望,老师然赠予一琴,予朕一言,‘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济,内圣外王’[1]。”景司忆对此琴甚是敬爱,他问身侧的裴逸,“朕,至今似懂非懂。”
裴逸站如松,严敬道:“沈太傅殚精竭虑,教诲隆盼陛下,陛下心系南晋,虽无实权,却做的万般好了,臣坚信,陛下能担壮国伟任。”
景司忆自疑否认,“北衙六军和灵朔三十万铁骑于十六字不过凤毛麟角,还不够,南晋旧容仍在,它急需一场挫骨重塑,剥去满目疮痍,朕,远不及老师厚顾,朕,心虑自知。”
裴逸忧心道:“陛下,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2],不可急啊。”
“朕知。”景司忆手抚琴身说:“这是老师赠琴之意,他要朕无论何时皆要沈心静气。”
“陛下继位三年有余,国家疮痍数十年,要抽胎换骨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裴逸道:“惟后克艰厥后,庶臣克艰厥臣,臣陪陛下直面。”
景司忆抬眸看裴逸,问:“他如何?”
“聪慧狡猾。”陛下询问,裴逸便知问的是何人。
温离孤身杵在廊下候着,负手瞅着还未赶上冰化的湖面发呆。
“有稳列进士科榜首的文采吗?”景司忆问道。
裴逸颔首,却言:“臣信他有,但,他不是乖乖就范之人,他昨日与微臣浅谈时,与臣绕了一道,他有求于臣,可最后竟叫臣劝他,不过几句咬文嚼字,臣还在想他列于文官怕是一纸文章能气活人,结果,他道他要做武将。”
裴逸愈说愈觉得有趣。
“能获裴爱卿赏识之人屈指可数,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方有意思,有所求必有摒舍,不必言明,聪慧人皆懂。”景司忆自袖中取帕,“互利两全,朕尚愿一谈,你且退下,唤他见朕。”
“遵旨。”裴逸行礼。
景司忆执帕擦拭琴声,细小的缝儿他也不愿放过,折起帕子一角扣刮,小动作露出几分较真。
他当初会留温离一命,不止出于梅鹤卿的交易,还有阿沅信里信外与他说的话。赏温离一份不算差事的闲事,不仅是为了将温离一道拉入金家铺子这一根线上,用于牵制梅鹤卿,他还要用裴逸去试温离,探出利用价值。
温离来时,景司忆已将帕子收好,跪坐端庄。
“贱奴拜见皇上。”温离跪拜道,亭子地面铺有兽皮。
“抬头回话。”景司忆睨了眼温离俯下的脊背,便看去了别处。
“谢皇上。”温离道。
景司忆晓得了温离口直伶俐,能将裴逸绕进道去,他便不打算再弯弯绕绕地试了,单刀直入地说:“朕闻言,你为奴籍一事要见朕,所求为何,道于朕听听。”
温离垂眸盯着棕色的兽皮,缓声说;“贱奴妄求陛下恩赫良籍。”
亭子安静了片刻,只听风声掠过耳鬓。
景司忆故作犹疑姿态,默了半晌才温声道:“你的身份京城百姓人尽皆知,没有德才在身如何特赦?”
温离语气坚决,真心诚恳说:“求陛下恩赫。”
景司忆回眸看那低头跪地的人,身披如雪的狐裘,光凭侧脸就叫人一眼便挪不开,阿沅进宫偶尔同他说起宫墙外的趣事,这般略略一看,梅鹤卿待温离当真与众不同。
“你以奴籍发到梅家,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胜过良籍百姓的滋润,因何执意划去?”景司忆平淡一问。
若是先前日子苦,倒还情有可原,但梅鹤卿待失忆之人百般好,便是令人遐想了。
梅家气焰如日中天,何须一个失忆的贱奴帮衬。
温离低眉顺目回道:“贱奴想以良籍嫁入梅家。”
景司忆始料未及,秋水眸惊色稍纵即逝。
温离拳头紧握决心道;“贱奴自知获赦不易,鹤卿虽不在乎市井风言风语,但奴介意,奴若得陛下垂怜恩赫,奴什么都愿意做!”
话毕,湖心亭再陷良久的静默,万籁俱寂独闻风雪谡谡,远方古寺一声钟磬余音喈喈清远。
景司忆抱琴起身,温离垂目不敢与帝王相视。
“裴爱卿与朕道你有做武将的鸿志,倘若是为南晋增添栋梁之才,朕自然准赦,朕要你淳光六年以常科进士科榜首入仕,你可做得到?”景司忆定足在温离身旁,他润声变得清冷。
温离微微一怔,睨着景司忆的黑靴,斩钉截铁道:“温离遵旨。”
“食言即是欺君,望你莫负朕恩。”景司忆警醒一句,迎细雪离去。
温离站起回身,只见白影寂寥,渐渐同雪淡去。
景氏一脉凋零,南晋帝未及弱冠,景安王身中剧毒,摄政王多年无嗣,景阳王稚子年幼。
好心的小公公引温离出去,福身离开。他打伞步入扬扬雪幕。
金阙远,紫宸高,苍天梦梦。
玉墙金瓦,囚的都是与世隔绝的孤人。
一人执红绢伞自汉白玉拱桥而下,肩披玄霄鹿鸣大氅,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身后紧随一名束发女子,着侍卫劲装,眉目锐气不显女儿娇。
温离拱桥下收伞行礼。
景夙经过止步,嗓音深沉问;“何人?”
温离再行一礼,低眉睹男子衣摆道:“贱奴,温离。”
景夙打量温离一番,道;“进宫何事?”
“回王爷,奴进宫求恩赦。”温离睹见男子腰间玉佩,如实道。
景夙看着温离,目光如炬道:“可求得了?”
“已求得。”温离道。
“今日取来日舍。”景夙予温离道了句,起步而去。
温离不知何意,抬首时那姑娘刚巧走到跟前,她定足凑近温离,风趣幽默地朝他单目一眨,笑问:“本姑娘陈苦夏,公子天人皮相,觅有良配否?”
温离失忆以来还未遇过这等主动的女子,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寡淡地说:“有了,姑娘自重。”
陈苦夏笑意倏而褪去,可惜似的“噢”了一声,加快步子去追上景夙。
温离原地莫名半会,打伞过桥走出宫门。
景夙目朝前方说:“无冤无仇,你作弄他作甚?”
“坊间闲谈,好奇罢了。”陈苦夏冷漠道,与适才笑颜的姑娘判若两人。
裴逸侯在宫门外等了许久,终是把温离给等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迎道:“谈得如何?”
温离缓缓收伞欲要先给裴逸作揖,裴逸心急直接把伞夺了,自己给温离打伞,“行了,快说。”
“裴大人比温某本人还迫切。”温离不冷不热地说,又将伞从裴逸手中执过,“明知故问。”
温离路上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都在琢磨景夙的话,忽而释然,裴逸和皇帝摆他一道,不单只是要求他拿榜首这般浅显易懂。
舍,究竟舍在哪,皇帝究竟寓意何为。
裴逸挨温离戳破诡计,依旧面色从容,毫不心虚地说:“这般就妥了,裴某每日空出个把时辰到梅府教你诗、赋、经帖。”
“哈?”温离吃惊之余连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裴逸,“别了吧,我有二爷。”
裴逸自想他有那么可怕吗?
“梅大人校场一事还需与工部验收,与户部对账分身乏术。”裴逸解释说。
梅鹤卿晚上身心都在他这,温离心是这般想,嘴上客套说:“那也不敢劳烦裴大人,在下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温离边挪步子边说,好在马车停的不远,说完转身合伞疾走,朝等在马车边上的风荷使了个眼神,手掌一撑翻身上了马车,掀起软帘躲进去。
风荷挽缰斥马,叫裴逸一个文人提衣摆后边追着拍了两下车壁嚷道:“温公子!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你需要先生!”
温离扇首撩起窗帘,探头露脸道:“裴先生,温离心中有数,您莫逼我读书,别再追了!小心马粪!”
裴逸闻言当即脚底踉跄一下,停下没再追,就顾着抬脚底。
温离瞧裴逸没再追,便安心地放下窗帘,就闻赶车的风荷“噗嗤”漏笑,这笑声怕不是憋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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