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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1


醒来时,屋子里寂静无人,看天色已不早了。我走到门口,隐隐觉得小腹发酸发胀,算算日子,大概是月信将至的缘故。

一瘸一拐地行至后厨门口,因我走得慢,还未进门便听到两个女人在门里面聊天,话题好像是围绕我的。

听着像是娥姐和方大娘的声音:

“所以说她是个大祸害呀,害得我们白白被扣了工钱!这个害人精,在皇宫里祸害还不够,竟害到我们这里来了!”

“可不是嘛,不光是个害人精,还是个狐狸精呢!你见过哪个富贵人家的郎君肯拼命维护咱们这些苦命人的?你看今日那个俊郎君,得被她迷成什么样才肯为她做这么多啊!”

“对对对,一脸狐媚相,什么事都不会干,就会抛媚眼了。要不是这样,怎么会被赶出宫来!”

“我学学她那狐媚相,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哈哈哈哈,你还是别学了,她那狐媚相可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

“是是是,说的是……”

我没有再进去,转身往外走。

原来一个人、一件事,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来看,会有那么大的差别。虽然我问心无愧,可毕竟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毕竟人言可畏,阴霾无可避免地笼上心头。

明明春意盎然、空气清新,可我却觉得胸闷气短,一味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漫无目的地乱走,走了没多久脚底就疼得不行,我便找了个石墩,坐下来发呆。

“杜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啊?”蓦然回首,发现程暮云拎着一个锦盒疾步走来。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兴高采烈地打开锦盒道:“你们快开饭了吧,我带了些可口的小菜来,快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程暮云对我的关怀,在外人看来实在是有些不一般了。不论他是否对我别有情意,我和他之间这样暧昧不清,于我于他都没有好处。有些事,与其将来互相伤害,不如一开始就说个清楚明白。

打定主意,我恳切地说:“程兄,多谢你这些日子来的倾力相助和关照。如今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你能答应,筱天不甚感激。”

他的目光满是暖意,仿佛燃得正旺的烛火一般,他欣然道:“说什么请求,你尽管吩咐便是。”

我淡淡地说道:“你是及第进士,我是流配人犯,这里是脏乱的苦窑,你以后就别过来了,行吗?”

他愣怔了一下,旋即紧张地问:“为何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吗?难道、那马县尉又来找你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人找我麻烦。”我知道单单如此说,他定不会死心,可是他并没有直接向我告白过,那些回绝的话也用不上。我只得将听到的议论转述给了他听,并微笑着说:“你的抱负不是‘兼济天下’吗,总是顾着我岂不是浪费时间?待你孝期一过,还是趁早回京城谋前程吧!”

他的眸光好似被大风扑打的烛火,忽明忽暗,旋即低眉搔首,仿佛被戳穿了心事一般,轻声道:“她们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不好,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是我太着痕迹了。”

他忽而抬头,捏着拳头,坚定地说:“我知道这样做过于唐突,但是这个心意在我心中已经很久,今日不吐不快。我不觉得守着自己的心上人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更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去京城。我并不奢求你即刻接受我的心意,只希望你能允许我守在你身边。只有你平安无事,我才能安心啊。”

尽管猜到了他对我的心意,尽管我并不打算接受这份心意,但当他真真切切地向我告白,言辞又如此真诚恳切时,说一点都不感动,那是假的,说丝毫没有心动,也有些自欺欺人了。

然而两个人能否在一起,不是头脑一热就可以决定的,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三样皆无,理智告诉我,绝不能犹豫暧昧,应该快刀斩乱麻。

于是我定一定心神,决然道:“既然你希望我平安无事,就请你尊重我的决定,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在这里服劳役,不愿再生出任何风波,请你成全,好吗?”

“我……”他怔怔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好似被疾风吹熄的烛火,完全失去了光亮。

一时相对无言,唯闻彼此粗重的呼吸声。我不忍再去看他,别转头去望向远方。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那是我来时的路,一路上没有他和有他相伴的境况,是天差地别的。

不禁想起他刚见到我时,就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我的情景。那一刻,是触动心弦的。

我缓缓起身道:“请你在此稍等片刻。”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棚舍。艰难地走进屋子,从一个破旧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件做工精良的绉纱斗篷,又返回原处。

见我走来,他起身相迎,一见我手中的斗篷,原本有些复燃的双眸忽又黯淡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堆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真诚地说:“感谢程兄这些日子来的殷勤关照,筱天铭感五内。这件斗篷物归原主,从此各安天涯,各自珍重。”

他黯然接过斗篷,眼帘低垂:“我尊重你的决定,不会再给你带来任何困扰。也请你好好照顾自己,‘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他声音幽咽,仿佛是从喉咙最底处发出来似的。

我知道这样做会令他更伤心,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样才能让他死心。目前看来,也的确是奏效了。

他没有再看我,缓缓转身离去。我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一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每走一步都显得极其艰难,仿佛负重千金,再无往日的飒爽英姿。可是他身负千斤重担时,明明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飞的啊!

望着他落寞哀戚的背影,我心生不忍,扬声道:“等一下!”

他慢慢回身,惨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生机,默然不语。

我一面极力搜索着脑中的库存,一面上前几步,微笑道:“我、我想起来,还欠你一首诗。”

想着要提醒他人生有很多种可能,想着要鼓励他施展抱负、实现理想,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太白的两句诗,拼凑一番正合适赠与他,便郑重地吟诵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低眉默念一遍,微微展颜道:“直挂云帆济沧海,承你贵言,我会努力的……这首诗我很喜欢,多谢。”

他言毕,拱手离去。这一次,我没有再看他,而是毅然回了棚舍。

天色渐暗,我蜷膝抱腿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残霞雌霓、向晚斜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这时,喜鹊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筱天,你在这里啊,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我恍惚道:“哦,我不饿,也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该不是病了吧?”她摸了摸我的额头,疑道:“不像是着了风寒,那怎么脸色这样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茫然摇头:“我没事,应该是月信差不多时候了吧。”

喜鹊恍然,轻松地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也不能不吃东西。哦对了,我刚才在路上遇到程郎君,他交给我一个食盒。我以为你会去食堂就先放那儿了,你等着,我去拿来啊!”

喜鹊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饿了,可是为什么我刚才毫无知觉?为什么我内心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难道是因为拒绝了程暮云的缘故吗?

不可能,不会的!这不是我事先就做好的决定吗?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高兴起来?为什么我浑身乏力、了无生趣?难道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动了心?

不可能,不会的!自从和周煦分开后,我的心就尘封了起来。在这个时空里,我原本就只是个过客。短短数年,我已经收获了亲情、友情和荣华富贵,又何必去奢求爱情?更何况,情爱之物,捉摸不定,一不小心,还容易粉身碎骨,我又何苦再去经历一次?

是的,这样很好,非常好,于我于他都不无裨益。我该高兴的,我该祝福他。他是及第进士,才华横溢、胸怀大志,迟早会有“长风破浪、济海扬名”的一天。

喜鹊回来后,一面从食盒里一一端出碟子,一面惊讶道:“这都是些什么菜啊,怎么我认都不认得?”

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当下亦是惊叹不已。不是不认得那些菜,而是太熟悉不过了!乳酿鱼、葱醋鸡、羊皮花丝、箸头春,还有单笼金乳酥,这些都是我在京城时常吃的菜点呵!

那时他和我同桌共餐的机会并不多,他竟将我爱吃的菜一一记下了。而且这些菜式颇费食材和功力,并不是一般的厨子轻易做得出来的。

刚刚平复的心境再起涟漪,不禁想起他临别时的叮咛,那句话出自一首汉乐府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诗中充满了对爱人的依恋、相思和拳拳关爱,所有的情感汇集到一起,都凝聚成了最后一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爱到深处,能不能在一起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爱人能保重、保重再保重。

“筱天,你没事吧?”喜鹊见我出神,有些不安地问。

我吁出一口气,黯然道:“我没事,这几道是京城的名菜,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你也一起吃点吧。”

“啧啧啧,有钱人家果然不一样,连京城的名菜都会做,还做得这么精致漂亮,让人看了就很有食欲。那我不客气了哦!”

喜鹊一面吃,一面兴奋地问我关于京城的种种,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心神恍惚。吃毕,仍是觉得精神不济、酸软无力,便早早地洗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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