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散入春风满洛城1
待我若有所思地回到郑府,盈盈已经巴巴地等在大门口了。她得知程大哥高中后,喜不自禁,还没来得及等我告诉她家书的事,便兴高采烈地还神去了。
盈盈对程暮云的事如此上心,不免让我猜想她是不是动了春心。只是经历了东方婧妍一事,我以为还是顺其自然地好,何况盈盈年纪还小,需要时间历练和成长。
回到房中,在书桌前坐下,我不禁替程暮云担心起来,邵东说那信在他手里耽搁了有一些日子了,加上从渝州寄到长宁也需要时间,不知他母亲能否挨得到爱子回家的时候?如果他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那他该如何伤心难过?
再者,他虽进士及第,但仍需要参加吏部的培训和遴选,而培训下个月就开始了,不知他又能否赶得及回来?如果赶不及,怕是又要等三年了,那他岂不是错过了近在眼前的大好前程?
大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从渝州寄来的双鲤①,中有祭酒鱼符和书信一封。信自然是程暮云写的,他说他赶到家中时,母亲已经撒手人寰,令他悔恨伤心不已,他决定留在家中为母守孝,因此已致信吏部说明情由,不再参加本届的进士遴选。
他最终还是没能赶上,两样都赶不及,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仪正六年五月,永安传来皇帝危笃,命太子即刻率众赶赴东都的消息。
消息一经传开,长宁宫上下炸开了锅。虽说皇帝龙体染恙,世人皆知,但是消息来得这么突然,又要即刻赶赴永安,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此去仓促,一路奔波,我担心阿娘和虎娃身体吃不消,故而打算只带盈盈一人前往。
下朝后,我匆匆赶回郑府,一面吩咐盈盈尽快收拾行装,一面领了虎娃去见阿娘和老太君,告之他们情由。虎娃眉头紧蹙,抱着我的腿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姨姨走!”
我蹲下身子,摸着他的头爱怜地说:“虎娃乖,姨姨也不想和你分开,但是姨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方便带着你,等姨姨安定下来,一定接你过去,好吗?”
虎娃嘟着小嘴,仍是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
阿娘走到我们身边,俯身道:“虎娃,婆婆知道你舍不得姨姨,姨姨更加舍不得你,你可知道姨姨早就将你视作自己的孩子?”
阿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虎娃:“你可愿意做姨姨的孩子,唤她一声‘阿娘’?”
我虽然早有此念,却怕万一虎娃不愿意,会弄巧成拙,故而一直未敢提出来。阿娘这么一说,我瞬间忐忑了起来,咬着唇殷切地看着虎娃。
他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阿娘,又看看我,奶声奶气地嗫嚅道:“可以吗,姨姨?我可以唤你‘阿娘’吗?”
我有些回不过神儿,只是一味地点头。
“阿娘!”虎娃受宠若惊般地喊道。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双手捂脸喜极而泣。
阿娘推我一把,嗔道:“还不抱抱你的孩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张开双臂将虎娃深深地拥进怀里,温柔无限地说:“好孩子,阿娘的好孩子!”
虎娃见我抽泣,轻拍我的肩头,担心地问:“阿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我破涕为笑,擦着眼泪道:“没事,阿娘、阿娘只是太高兴了。虎娃高兴吗?”
他的小脸有些涨红,用力点头道:“高兴,虎娃有阿娘了。我要去告诉小杰哥哥,我也有阿娘了!”
一直端坐在旁的老太君呵呵笑道:“好好好,喜事一桩啊!”她双手合十道:“此乃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该当去庙中酬谢神恩呵!”
阿娘附和道:“是啊,是该好好酬谢神恩。另外你和盈盈远赴永安,我也该去求佛祖保佑你们一路平安、顺风顺水。”
又絮叨了一阵,我不停地关照虎娃要听婆婆和老先生的话,走路玩耍要注意脚患,不要太用力,要学着给我写信云云,这才送了他们出门去酬神。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近黄昏,我和盈盈依依不舍地拜别了郑府上下,坐上马车赴宫中待命。
一进启星殿,发现婕妤殿中的宫婢内侍正忙得不可开交,想来林媛体弱多病,这一路远行免不了车马劳顿、风餐露宿,她要带的随行物品和宫人自是要比常人多得多。
我示意盈盈先去将我们的行李归置好,然后径自走进了林媛的寝殿。
林媛斜倚在一张罗汉床上,面色暗淡,凄然垂泪。她一见到我,忙拭了眼泪,堆出笑容道:“筱天妹妹,你来了啊。”
林媛不比我,与周衡只有几面之缘,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再怎么样,几十年下来也是有感情的,得知周衡命不久矣,伤心难过是必然的。
我怜惜地坐到她身边,柔声道:“是啊,媛姐姐,你清减了,我知道你担心陛下安危,但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林媛惨然一笑:“已经这样了,还能更坏吗?”她叹了口气,幽然道:“我虽然没有真心爱过陛下,但这么多年来,陛下待我真的不薄。他是个仁厚慈爱的夫君和父亲,有他在,我们这些柔弱之人总归还有个依靠,但若是他不在了……”
说到这里,她情难自禁,忍不住又抹起泪来。我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将来,正想安慰几句,她抬起头继续道:“我活到这个岁数,已了无牵挂,我只是担心陛下的几个子女,尤其、尤其不是……”
她又停了下来,一脸忧惧。
林媛果然是旁观者清,她预见到了周衡走后,周氏皇族的悲惨命运。我一时语塞,只好抚了抚她的手,以示安慰。
次日一早,浩浩荡荡的大队出发东行。
队伍里除了周氏皇族及其家眷、留在京城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还有保障安全的护卫队以及随侍宫人。
常乐因为即将临盆,要等出月后才能赶去永安。我本打算过几日去公主府探望她的,如今看来也只能写信联系了。
坐在马车上,我的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想到周衡大限将至,就意味着离文后大展宏图的时日已经不远,这曾经是我殷切盼望的时刻。
另一方面,正如林媛所忧虑的,这个过程同时也是周氏皇族受难的历程,尤其是我所熟悉的周焏、周煦和周焘。在后世,他们对我而言,只是几个倒霉的历史人物而已。但如今,他们是活生生的存在,是我的朋友,甚至是我曾经倾心爱过的人!想到他们的悲惨将来,我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辨。
春夏之交,气温逐渐升高,马车里有些闷热。我挑开车帘,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温暖的空气中夹杂着几丝泥土气息。
行了一天,才刚刚出了长宁城,马车的速度很慢,倒不是因为马儿跑不快,而是只有宗室和官员才能坐马车,只有军官方能骑马,其余的普通护卫和宫人是徒步行走的。
安营扎寨后已是夜幕沉沉,我去了林媛的营帐看了看,她一脸疲惫,在宫婢的伺候下准备就寝。我与她闲聊了几句,便也回到自己的营帐歇下了。
次日醒来,外面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出门的时候,我望着灰暗阴沉的天际,黯然叹了口气,提步上了马车。
我的马车容得下两个人并坐,正好可以带上盈盈,可是其他的宫人和护卫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们得穿着蓑衣蓑帽,冒雨行进。
雨天路滑,马车也变得愈发颠簸起来。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膳房的人开始分发简便的餐点。
才吃了没几口,马车又动了起来。
我让盈盈去问车夫缘由,得到的回答是太子下令,继续前进。周煦是此行的最高长官,他担忧病父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现在只能希望雨能快点停吧。
可是事与愿违,雨一直下,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到了晚膳时分,刚刚分完餐点,大队竟然又开拔了。
我忙掀起帘子探头张望,步行的宫人穿着湿透的蓑衣,手中捏着刚分下来的肉夹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赶路固然要紧,但是也要顾及众人的身体。马车坐久了必会头晕脑胀、四肢酸软,何况一行人中还有年老体弱的官员以及年幼的宗室成员,更不用说那些徒步的护卫和宫人,饶是铁打的身板,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再这样下去,等到了永安估计得倒下一大片!我毅然起身,正打算叫停车夫,马车自己停了下来。
我问车夫,车夫也不清楚情由,只因前面的车子停了,他也就停了下来。
队伍停得蹊跷,我决定下车去看看。盈盈递给我蓑衣蓑帽,要陪着我下车,我莞尔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去探探情况,你要真想下车走动,就去看看林婕妤吧。”
注释:
①双鲤:用来装书信等物的鱼形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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