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磕磕绊绊的，父亲的葬礼还是如期进行了。
村里自有一套流传至今的丧葬习俗，从倒头纸到圆坟足足需要三天十四道步骤，参加的人越多越隆重。
而董旭这只“金凤凰”的回村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等开始那天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
董旭忙得三天都没怎么睡，终于按老祖宗的规矩办完了葬礼，全村人在外面吃饭，他又累又冷，窝在后厨的火灶旁烤会儿火休息休息。
迷迷糊糊间靠着灶台睡着了，手上一烫瞬间醒过来，原来是灶坑里火太旺溅出了火星，一闻还有股焦味，董旭一急直接舀了瓢水撒了进去。
“兹啦”一声，灶坑里的火灭了冒出层层白烟，董旭松了口气，把水瓢扔回水缸里，跌坐回木凳上。
摇摇晃晃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董旭看到来人后惊讶道：“小哑巴！你怎么来了？”
小哑巴笑笑，拍了拍他的手背。
“去外面吃饭吧，村里难得有这种大场面。”董旭提议说。
小哑巴摇摇头，微微垂眸，把头靠在董旭的肩上，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一想到小哑巴和自己坐在一起，董旭疲劳多日的身体和精神都缓解了许多，等晚点外面的人吃完了出去挨个道谢后，这场葬礼就算彻底结束了。
“早说了不来了，你非要我来，这个破村子连个厕所都找不到。”
附近突然传来一个男性抱怨的声音，宁静的氛围被打破，董旭烦躁地往声源望去。
“见我爸妈一面就这么委屈你了？”又传来一个女声，“我们都订婚了不应该见父母吗？”
“那你把爸妈接过来，大家在酒店定个包间吃顿饭不好吗？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山村……”
“怎么着？看到我老家这么穷丢脸了？”
“不是……我想上厕所啊憋得慌。”
董旭懒得听下去，开口说：“公厕出了后门左转就是，天黑小心别掉下去。”
对面没想到附近还有别人在，愣了一下后有人快步了过来。
“多谢这位哥……董哥？”
男声的主人讨好地感谢，看到董旭的脸后惊住了。
“是董哥吧！我是小胖啊！”他拉了拉自己的脸，“五年前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你还带过我，没两个月我就调到其他部门了。那时候我两百多斤，大家都叫我小胖。”
董旭想了想，还是没记起面前的人，但多年职场生活下早就练就了一身社交礼仪，脸部自动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惊喜道：“是你啊！都这么瘦了差点没认出来！”
小胖自满地笑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才瘦了三十斤。
“对了董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就是这个村子的出来的。”董旭如实回答，“外面是我爸的葬礼。”
小胖的嘴长得老大，和身旁的女友对视了眼，说：“节哀顺变。”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董旭神态自若，好似讲的是别人的事。
但面前小胖的脸色却有些不对劲，两只手在前面扭捏了半天，终于开口说：“董哥，听说嫂子在和你闹离婚？”
这些天来董旭靠着繁重的丧葬仪式准备工作逃避其他的烦心事，没想到最后一天被人揭了伤疤。
他不太想聊这件事，装作无所谓地回答：“中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吵完日子接着过呗，没事啊。”
但这说辞小胖可不信，追问：“是因为被公司开除的事吗？”
公司这两年效益不好，要裁员的消息时有传出人人自危，果然在年前下了一批裁员名单，没想到十几年工龄的董旭居然位列其中。
董旭这人往好了说是忠厚老实，其实就是个软柿子，连新来的实习生都不怕他，更别说职场老油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找个理由丢给他，百试百灵。
这次裁员也是，老人们早就听到了风声，该送礼送礼，该请客请客，早就打通了上面；有眼力的新人也选好大腿抱牢，一番弯弯绕绕后，董旭成了炮灰。
更可气的是上面还找了借口挑刺，连赔偿金都不用给直接踢了他。
董旭也是懦弱，听到自己被开除了也不向上申诉，整好东西就走了。
但董旭的老婆可是个狠角色，那年财务算错了工资，少给他发了两百块，他老婆直接杀到公司，当场逼着财务再算一遍账。
原本以为这次肯定也会大闹公司讨个说法，没想到他老婆毫无动静，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两人忙着闹离婚呢。
本来这些只是公司茶水间的闲话，听过就忘了，没想到今天撞见了董旭父亲的葬礼。
小胖此刻心虚又内疚，因为董旭被挑刺的那个借口是他找的，也因如此资历尚浅还没什么成绩的自己才能留在公司。
闲话传到耳朵里没什么力量，听过就散了，但看到董旭真人后小胖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导致了多严重的后果。
才几个月没见，原本敦厚微胖的老实人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两颊凹陷眼圈发黑肿胀，精神萎靡眼神涣散。
说是个瘾君子都有人信。
中年失业、家庭破碎、亲人过世这三件人生重大悲剧前后脚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就算有钢铁意志的人也会被打垮啊。
小胖实在良心不安，抓了董旭的手坦白：“董哥对不起，被公司开除都是因为我在领导面前给你泼脏水，但我也不知道嫂子会就这么跟你离婚……”
身后突然传出瓷碗摔碎声音，妇人颤抖着问：“他在说什么？”
董旭没有说话，自己最落魄的一面被人狠狠揭开，还被最不想知道的人听到。
老天这是嫌他还不够惨啊。
“我在问你话，董旭。”董母近似吼出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那也别怪他发疯了。
“怪不得这么大的事老婆孩子都不带过来，你……”
“是真的。”董旭夺过话头，转身冷漠地看着董母，“工作和老婆孩子我都丢了。”
这是董旭第一次直视董母的怒火，无论几岁，在董母面前他永远卑微，永远抬不起头。
董母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主导权正在被推翻，又羞又怒猛地打了他一巴掌，身不稳扶住墙才没摔倒。
“废物！”
这边的动静太大，前面的村民纷纷听到声响围了过来。
董旭保持着被打的姿势没动，从嘴里呸了一口。
他缓慢抬起头，但眼睛始终盯着董母。
“要不是我这个废物，你能在村子里横着走吗？这葬礼，这房子，还有你二侄子结婚的彩礼，哪个不是我这个废物给的？！”
“她家哪有个二侄子？是我们村的吗？”
“没听说过啊。”
村民听着开始窃窃私语。
“你……你在外面挣这么多钱不该养我吗？”董母自觉心虚，但气势不能丢。
“那爸为什么生病了也不治，活活被你拖死了？！”董旭吼道。
周边想起一阵惊呼声，在村里常年耀武扬威的董母脸一下刷红。
父亲死得突然，董旭多次询问村子小诊所里的医生，但始终无果。
后来是一位来下乡的大学生村医看不下去，偷偷把董父生前有许多慢性病不治，拖到并发症发作才死的事告诉他。
他每个月寄来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治给父亲治！
“还有你。”董旭扭头转向小胖。
“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去跟领导坦白然后自己走人。”
“我……”小胖支支吾吾，“我马上要结婚了，这……”
“你不愿意。”董旭哼了一声，“你根本没觉得对不起我，你只是看我过得惨良心不安，说句对不起来满足自己可怜的同情心。”
“看啊，我多善良，见到离职的同事还安慰他。但是让我把抢来是工作还给他？不可能！”
董旭嘲小胖吼完，感觉眼前发白，人影都糊成了一团，他摇摇晃晃往后跌走两步，突然夺门而出。
屋外一片漆黑，草丛中传来不知道什么昆虫喳喳的声音，董旭充耳不闻，甚至闭上了眼睛直往前跑。
直到他再也跑不动，腿一软摔在草丛里，双腿不停哆嗦，呼吸急促得犹如濒死的鱼。
他说出来了，他反抗了，但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发泄的快感，只有铺天盖地的压抑，心头的石头依然存在，已然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然后他感受到背上迎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触觉使他一下子丢盔弃甲。
是小哑巴。
明明身上压了个人，董旭却感觉整个身体猛然变轻了，压在心头的石头消散，心脏中哦买噶的血液随着毛细血管涌入四面八方。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
而小哑巴就这样一直，一直抱着他。
为了不让情绪产生裂痕，吴道最后还是选择了这段戏拍长镜头，足足拍了十五分钟一气呵成。
当“卡”声响起后，杨哲没能收住自己的情绪，反而哭得更狠了。
他两手紧紧抓着颜逢年的手臂不能自已，董旭似乎就在他的心里，借由他的身体发泄。
又似乎心中谁也没有，那个被生活重担打压者抬不起头但最终找到发泄缺口的人是自己。
这场戏一拍完，周围的鼓掌声此起彼伏。
“太棒了，太棒了，我都看哭了。”
“杨哥太牛了，影协欠他一座影帝。”
吴道也沉浸在刚刚情绪中，监视器中一遍遍来回播放拍摄片段。
他看到最后两人拥抱的特写镜头，在黑暗中小哑巴一改原先温柔灵动的表情，反而一脸平静。
吴道下意识觉得表情不对，刚想喊补拍，脑海中灵光一现，瞬间打通了七经八脉，一阵战栗通遍全身，自言自语般感叹道：“小哑巴只有逢年能演。”
钟墨桓在周围连绵不绝的赞扬声中捕捉到这句话，问：“为什么这么说？”
“不无论是什么类型的角色，不管他有多复杂的设定、多沉痛的经历、多扭曲的性格，逢年都能信手拈来，因为演出人性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吴道顿了一下，压抑不住自豪说道。
“但是小哑巴其实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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