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翡冷翠

　　苏晓梦联系了翡冷翠，问她要到了Urban建筑公司万圣节派对的宴请名单，果然，曲霄云是座上宾。

　　活动当夜，外滩十八号的观光平台上早早就聚集了以艾瑞克为首的许多公司高管，以及建筑圈内的名人大咖。由于是化妆舞会，他们不是化了浓重的彩妆，就是戴着面具，氛围很是轻松，好像只有遮掩了自己的五官，才能本色出演各自的角色。

　　最忙碌的是签到台，满满一桌子的名牌按照姓名的首字母依序排开，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人手有限，面对陆续蜂拥来的客人，只能手忙脚乱地挑捡名字。

　　苏晓梦实习的时候参与过不少类似的活动，知道这个时候最容易浑水摸鱼。事实上，有很多江湖骗子会在这个时候来混吃混喝混入场，只不过今天，她变成了其中之一。

　　当她成功入场回头看时，签到台的两人仍旧低着头埋栽在各式奇怪的英文姓名里，无比懊恼平日没有多玩玩“大家来找茬”之类的游戏来备战眼下的局面。

　　大南瓜形状的背景板前，相机闪光灯的滋滋声如同白日焰火，将夜晚闪烁成了白昼。苏晓梦的眼神在入口处附近游荡，定定落在了一个披着斗篷的吸血鬼伯爵身上。

　　他正背对着她，在南瓜片上用马克笔签下了金光闪闪的三字大名：曲霄云。随后一个转身，潇洒地对其它人摆了摆手，并没有在几乎闪瞎眼的光亮里发现离开他不远的苏晓梦。

　　确定了曲霄云的所在，正准备开溜去换翡冷翠替自己准备好的服装的时候，她被一个人拉住了。早些时候，苏晓梦经常被公司派来沟通场地搭建，所以认识这个人。

　　这位意大利小哥叫马里奥，是露天酒吧的工作人员，也是个调酒师。

　　意大利人总是很热情，马里奥毫不见外地招呼，“梦，根据你上次给我的灵感，我特地制作了一款新的鸡尾酒，你要不要来尝尝？”

　　盛情难却，苏晓梦几乎是被他架着来到了吧台跟前。为了不被人发现，她蜷缩着躲在了他的身后，偷偷默默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马里奥很兴奋，耍完了一套调酒花招，将酒杯摆到了她跟前。古典玻璃杯中，液体底层是深褐的薄层，中层都是金黄色的，直到表层才又换作一层月牙白，上面漂浮着三两片鲜菊花瓣。

　　沁鼻的酒香夹杂着淡淡的菊花清香，闻着就已经让人陶醉。苏晓梦夸赞，“色、香、味俱全。”

　　马里奥挠了挠头，咧开大白牙，“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中国有个节日叫重阳节，要喝菊花酒，所以我受到了启发。”



　　苏晓梦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刚举杯要喝，马里奥却抬手阻止了她。

　　他对她神秘一笑，接着夹了两块圆球状的冰块掷入杯中，随后轻轻抬起杯底往桌面上撞击。随着杯身的震荡，杯中酒色顿时渲染开来，仿佛是一朵金菊，从根部一直绽放到花尖。

　　“哇，你太厉害了，马里奥。”

　　边上，一具“骷髅”转过头来，正巧看到了鲜花绽放的一幕，不禁也跟着“喔”了一声，接着问马里奥，“这是什么？我也要一杯。”

　　马里奥毫不客气，指了指苏晓梦回答：“不不不，只给她。”他抬手搂过苏晓梦，往她脸蛋上猛然亲了一口。苏晓梦猝不及防，惊呼起来。

　　只见骷髅的两只手在胸前比了个心，苏晓梦慌忙摇头，尴尬地笑了笑，“意大利人，你们懂的！”骷髅很是理解，意味深长地附和，“意大利人！”随即也裂开大嘴，瘆人地笑起来。

　　大口喝了两口酒，苏晓梦这才稍稍镇定了下来。马里奥依旧咧嘴笑说，“梦，这酒还没起名字，你来起。”

　　苏晓梦点头答应。这时，她见人群中翡冷翠正在朝自己猛招手，立刻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对马里奥大声说了一句“拜拜”，逃也似地蹿入人群，依稀听见马里奥对她喊着什么“梦”。

　　“梦，那酒猛……”

　　马里奥中文不太好，苏晓梦把“猛”听成了“梦”，只当他正在痴情地不停呼唤着自己，跑得更快了。

　　***

　　翡冷翠是土生土长的法国女人，本名叫  Florence。虽说这个名字也是个实实在在的法语名，但翻译成中文的音译，却是一座意大利的著名城市，佛罗伦萨。

　　由于她是苏晓梦在秦汉广告唯一认可的可以当作朋友的同时，所以她特地为她取了一个中文名字，翡冷翠。

　　苏晓梦很认真地解释，“佛罗伦萨翻译成中文就是翡冷翠，正好可以作为女生的名字。里面的翡翠两个字，代表了一种很漂亮的玉石。”

　　“那为什么偏偏就是翡冷翠，这个玉石好像和佛罗伦萨没什么关系。”

　　“那就要去问徐志摩先生了。”

　　“徐志摩，他是谁？他在哪儿？要不，你下班带我去找他问问。”

　　“他去世了。”

　　“啊？！他怎么去世的？”

　　“飞机失事。”

　　“对不起，你别太伤心了。”

　　苏晓梦：……

　　此刻看着她，想起当时的情形，苏晓梦情不自禁地笑了，继而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份并不怎么美好的实习工作。

　　实习转正的前一天，苏晓梦带着上班如上坟的心情步入了秦汉广告公司。在这家十分国际化的4A外企拼搏了两个月，她始终无法全身心地融入这个庞大的集体。

　　指纹打卡完毕，她匆匆坐进了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检查了一遍今天要上交给领导的策划案。

　　这时不到十点，两百平的敞开式办公大厅里，除了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还有客户部此起彼伏用各国语言混杂的商谈。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有着橙红色头发的法国女人，体型微胖但是很结实，笑容如阳光一般地问候她，说了一个很动听的法语词汇。她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手上还端着一杯咖啡，连电脑都没开。

　　苏晓梦看着这位整个公司里最悠闲最缓慢的女人，打了个哈欠，笑着说着一声，“好。”

　　两个月里的每天早上，她们都是如此，礼貌而又热情地和对方打招呼。

　　其实，在整个公司，唯一能够让苏晓梦有好感的也只有隔壁座的翡冷翠了。在她的身上，她充分体会了法国人的浪漫，既“浪”也够“慢”。

　　有一次，她们两个一起迟到挨骂，苏晓梦愁眉苦脸，但翡冷翠却仍旧笑呵呵地，偷偷向她展示自己手臂上的青龙纹身，用蹩脚的中文说：“我、爱、中国。”

　　后来苏晓梦发现，她只说中文和法文，从不说英语。因此两个月下来，苏晓梦的英文水平没有提升，法语倒能听懂几句了，除了日常用语，还有翡冷翠时不时爆粗口的骂人话。

　　熟悉的高跟鞋踩踏声从右侧传来。苏晓梦飞快地和翡冷翠互相做了一个鬼脸，两人脑袋一缩，一个快速打开了电脑，一个装模作样盯着眼前的显示屏。

　　“苏晓梦，把你的策划案拿过来。”

　　创意总监J说着，美臀已经落在了老板椅上。她习惯性地搁起了穿着黑色丝袜大长腿，亮出她红色恨天高细跟鞋，一手迅速打开了桌面上的苹果笔记本。

　　浏览着苏晓梦的方案，J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终于，她忍不住一拍桌子，劈头盖脸地问：“这个是什么玩意儿！苏晓梦，我是看你之前的方案做得不错，才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实习生。什么重阳节？你居然都没有和我商量？”

　　苏晓梦憋屈地说：“是您自己说，可以随便挑一个国庆以后的节日……”

　　J气得脸色铁青，瞪大的眼睛像两只铜铃，“所以，你要给Urban做重阳节团建活动？”

　　她显然正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还真会挑，你不知道重阳节是老人节？你做方案前没有做过调研吗？Urban整个公司的人员结构里面，只有百分之五的人能算中国人，这百分之五的人里面，还有一半是华裔和留学海归。公司高层和股东全部都是白种人，员工平均年龄三十岁。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广告公司的上级说话总是喜欢用中文混杂着英文，这让苏晓梦听起来十分别扭，但她还是尽量克服着这个令她难以忍受的习惯，“可是，节日不就那么几个……”

　　“节日，当然是指西方节日，这还要我教你吗？万圣节啊，这不是明摆着吗？难道你有见过外国公司过中国节日的？”

　　J打断了她，并且说得越来越大声，这让苏晓梦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在燃烧，料想此时此刻肯定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它。

　　“我可以解释一下。”

　　“不必解释了。”

　　J朝着苏晓梦的背后狠狠瞪了一眼。顿时，那些看热闹的眼睛们都齐刷刷地收了回去。她清了清嗓子，捧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吐出了下一句，“明天，你也不用来了。”

　　“周总监。”

　　“请叫我的英文名。你都来公司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融入企业文化？”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突然顿了一顿，才缓和了语气，“不用挣扎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所有高层一致讨论之后的决定。”

　　苏晓梦也愣住了。

　　J的话让她十分吃惊。她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后台和背景纯靠海投简历被招来的一个实习生，她的去留其实只要J一个人说话就足够了，怎么可能还要开股东大会？

　　J皱了皱眉，“你回去吧，不要站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马上有客户要来。”

　　苏晓梦也皱了皱眉：“周总监，我还是想挣扎一下。”

　　J抬眼看着她，摇了摇头，“挣扎时间不能超过三分钟。”

　　点了点头，苏晓梦开始阐述自己的方案，“今年是Urban成立五十周年，正因为重阳节是中国传统节日，所以对于驻足中国的外企公司而言才会具有特别的意义。

　　当今时代，中文逐渐流行，甚至很多词语都已经被编进了外国字典，很多在中国的外企并不排斥中国节日，团建有包饺子、吃元宵、做兔子灯数不胜数，他们中还有很多长期定居中国的友人，像翡冷翠一样是中国迷……”

　　说话间，翡冷翠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立刻伸出手臂撸起袖子，笑着对苏晓梦万般热忱地挥了挥拳头。

　　看见了她的表演，J一时没有说话，眼神顿时柔和了下来，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在剑桥上大学的时候，那个很喜欢为她朗读徐志摩诗歌的英国男友。

　　苏晓梦渐渐说完了阐述，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保温杯，“君山黄茶雅称金镶玉，这种具有观赏价值的茶，用透明的玻璃杯喝会更加让人心情愉悦。”最后，她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收拾东西。

　　整个公司的人，没有人在乎她的去留，只有翡冷翠安慰了她，最后亲自将她送出了门。

　　离开公司的时候，苏晓梦的心情十分复杂。

　　实习工作她之所以选择秦汉广告，并不是因为她喜欢广告行业，而只是因为天启集团是秦汉的大客户，为了调查蝴蝶居的事，她费了很多功夫学习广告策划，最终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的层层筛选。

　　二个月以内，她如愿参与策划了第一个方案，天启集团旗下世轮酒店的私人开幕式。紧接着，就是Urban的项目。第一个方案做完人人都夸她有创意有天赋有能力，而第二个方案只是做了初稿，她便被高层齐刷刷地一起炒了犹豫。

　　这件事实在有些蹊跷。

　　苏晓梦也有自己的梦想。譬如她很喜欢中国文化，也想靠自己的努力来传播传统经典，而广告公司是一个很好的媒介。但当她踏入秦汉广告的门槛之后，发现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第一关，就让她很难过。

　　公司规定，员工都要有英文名。在上级的威逼之下，苏晓梦查了一整天字典之后选择了Dreamy这个读起来可爱，同时也算是中文名字翻译的英文名。

　　对此，J无不讽刺地说：“你如果不怕被老外笑死，就用这个名字吧，反正现在叫Apple、Banana、Spring、Summer、Ice的无所不在。”

　　于是，苏晓梦只能谦虚地让她给自己起个名字。

　　J想了想又说：“爱丽丝梦游仙境挺适合你的，要不你就叫Alice吧。”

　　这个频繁出现在小学、初中、高中课本上的英文名字让苏晓梦纠结了好几天，最后她决定用汉语拼音代替英文名。

　　虽然为此和J有些不愉快，但是她并不后悔，因为从此之后公司所有老外都知道了中国字“梦”这个字的意思，以及它的发音和拼法。

　　在一片美丽的树林里，夕阳西下，夜幕就要降临，你渐渐入睡，于是树林和夕阳就组成了梦境。——这就是苏晓梦对自己名字的解释。

　　“梦，你如果去当汉语老师，肯定很棒。”

　　苏晓梦始终没有忘记，翡冷翠的这句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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