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面楚歌01
不过离开了几天，从山水明秀的苏南再回到上海，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日军进占租界已经半年多了，上海的物资一天比一天匮乏，昔日车水马龙的接到变得死气沉沉，没有汽油，公共汽车都停业了，节电计划展开后，电车也只能缩短运营时间。余笑蜀的防弹轿车突兀地行使在宽阔的街面上，在这样的时刻，无论他再如何想保持低调，也是一种耀武扬威的特权。
回上海的第一时间，他约了乔月和梁利群一起吃饭。
车子停稳，乐乡饭店二楼的包间内，乔月已经等了多时了。
“老赵，他还好吗？”
余笑蜀点头道，“很好。”
乔月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笑蜀，眼神充满期待。
余笑蜀在心里组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次他是代表华中局来协调物资通道的，严先生前一阵子也在淮南，是我们大惊小怪了。托许纵和董之微的福，只要我在上海不出什么问题，物资通道也不会有问题。”
“太好了，”乔月带着一丝紧张的脸上终于浮起了笑意，“那，衣服他喜不喜欢？他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喜欢得紧，他呀，叫你不要急，保重身体，会在胜利时等你团聚。”
“只有这么多吗？”
余笑蜀点点头，对于赵复生和乔月的交流风格，他实在没有把握，说得越多，漏洞越多。
“我知道了，真是辛苦你了。”
“我再辛苦，也没有相思苦，胜利之后喝喜酒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我。”
“看不出，你也会调侃人，”乔月躲开了余笑蜀的注视，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乔月，谎话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就再也收不住。本不该发生的会面要带上一个张立成，证明赵复生的处境已经出现了问题，但余笑蜀相信，不管根据地出现了什么状况，他和乔月的身份还是相对安全的。
“笑蜀，严先生到了上海。”
余笑蜀点了点头，等着下文。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见你，因为你现在的身份依然是隐蔽的。”
“什么意思？”一丝不祥的预感从余笑蜀的心底升起。
“我暴露了，”乔月平心静气地道，“秉南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严先生的安排？”
“不是，”乔月自嘲地笑笑，“从秉南开始秘密调查百得商贸，我的身份就已经在他们夫妇面前公开了。”
余笑蜀点点头，道，“秉南对百得的关注，是从许纵那里来的，而许纵的消息，是军统在党内的卧底给的。”
“是啊，严先生和秉南的这一次见面，把事情都理顺了。”
“真不知道这两个人会聊些什么，”余笑蜀摸了摸额头，“所以，军统真的打进了我们内部吗？”
“还无法确定，不过华中局成立后，就在重新检视苏沪的秘密工作，老赵的组织关系既然已经划归到华中局情报部了，我想，大概也在被检视之列吧。百得商贸的暴露，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
“是，这样就解释清楚了。”此刻的余笑蜀口是心非，华中局检视在沪的秘密工作？换另一种说法，难道不是在加强内部锄奸吗？所以，严先生也没能为赵复生排除嫌疑吗？为什么要在严先生不在根据地的情况下，要赵复生打破工作纪律，和没有汇报关系的银匠小组产生交集？
不知道是真的放心还是不愿意面对，一向聪慧过人的乔月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复生在归队过程中失踪了将近一个月，回到根据地之后，又带回大量情报，本来我是很担心他被甄别审查的。你说他还好，我就放心多了。”
“就是这样，没什么复杂的。”余笑蜀笑眯眯的。
赵复生被根据地当做叛徒进行甄别审查，这样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他肩负的压力一定是务必巨大的，他要对华中局情报部有所交代，否则处境堪危；但他也不能暴露“银匠小组”，哪怕是在自己人们面前。因此才采用了折中的方式，促成了这次确证情报来源的秘密会面。这大概就是事实的真相吧。
“你不知道复生有多在乎你。”
“这你可就误会他了，复生这个人呀，原则大于一切，”乔月的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秉南跟他说，七十六号里的共//党也已经捉住了。他当场就承认了自己是‘渔夫’，而潜伏在七十六号的‘矿工’就是我。”
“真有他的。”
“是啊，对史秉南来说，矿工’已经被挖出来了，一切尽在掌握。再也不会有人去追究你的身份了。”
“我终于解放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严先生给了我们新的任务，江苏省委机关将通过交通线撤往根据地，转而在根据地领导上海工作。”
“这么着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乔月叹了一口气，道，“是的，在日本军方潜伏的我们的同志，暴露了！”
楼下渐渐喧哗，又有车子开了进来。余笑蜀看看手表，道，“利群快到了，我们点菜吧。”
等到梁利群最爱的法式焗蜗牛上桌的时候，他恰好风尘仆仆地推开了包房的大门。
“笑蜀啊笑蜀，你想想办法，出事了。”屁股还没坐稳，他就喊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梁利群却又对着乔月道，“真鹤子被日本宪兵逮捕了，你知不知道？”
“啊，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梁利群抬手拿过余笑蜀的咖啡，一饮而尽，“中西功被东京警视厅的秘密警察抓走了，他的整个研究小组都给连锅端了。真鹤子是在第二天被宪兵从海军报道部带走的，怀疑也和中西功的组织有关。”
“中西功？他们怎么抓起自己人来了？”
余笑蜀愕然，这个中西功是个日本人，在上海的情报界很有名气，是满铁派驻上海的特别调查员、也是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的顾问，他还见过几次。难道？
“共产党，”梁利群摇了摇头，给自己到了一杯红酒。
余笑蜀和乔月对看了一眼。
“据说他和去年翻船的共//党有关系，他和近卫内阁里的‘共产国际谍报团’保持情报交流，近卫的秘书的情报，就是经由中西功传递到中共上海的秘密电台，再发往延安的。”
“那真鹤子也是共产党吗？”
“你说呢，她一个学习院的贵族女孩，怎么会跟着犬养来到中国，又和这么多权贵结交紧密，谁给她打开的通路？对了，她不是还在东京参谋本部招待过你和秉南吗？”
“中国共产党？她可是日本人！”
“这不奇怪，中西功也是日本人。”乔月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余笑蜀是真的震惊了，东京下町的午后，真鹤子的琴声仿佛还在余笑蜀的耳边回荡。
梁利群又是一杯红酒下肚，道，“松泽俊久和我谈过话了，问我和真鹤子是什么关系，我当场表示，我们没有关系，但是我一定要把真鹤子保出来。之后松泽就不说话了。笑蜀，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总还是有机会把她救出来的。”
“利群，你想清楚，你不怕惹火上身吗？”
梁利群笑了，道，“好像我不惹，那火就不烧我一样，我梁利群就是一池浅水，任谁都看得透透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真鹤子在东京帮了我梁家不少忙，我管她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这个人，我必须救。”
不疾不徐地吃着牛排，梁利群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余笑蜀忍住内心的澎湃，道，“好，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我也跟秉南说说，我想他也会帮忙的。”乔月也看了看余笑蜀。
提到东京，余笑蜀又开了口，“励之公和欣怡还好吗？”
梁利群停了刀叉，道，“你是多久没有和欣怡通信了，你回国之后，她陪爸爸转去美国治疗了。现在日美战火连天，我和他们中断联系也有半年多了。”
余笑蜀愣在了当场。
“我还没跟你说，南京来了急电，我们的麻烦事儿又来了，近来各种物资奇缺，囤积成风。熊山川正鼓动维新政府的傀儡们在监察院大肆攻击秉南，说你们调查统计部贪腐成风、扰乱市面。最高国防会议已经派了几个政务参赞，要彻查我上东信托。”梁利群把一个大蜗牛剥出来，一口吃下，“还有你的东南贸易公司。”
也许是焦急、也许是愤怒，梁利群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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