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云飞雨01
威海卫路太阳公寓,汪记国民政府临时筹备处,丁默邨的办公室里发出一声巨响。
“王八蛋!”李沪生狠狠把厚厚一打报纸摔在桌面上。
“怎么了?”正在沙发上喝茶的丁默邨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
“余笑蜀够狠,今天租界的各大报纸都在一窝蜂地报道蔡玉珍失踪,那个潘楚南,电话一路追到这里。他们直接要周先生出面解释,和平运动到底是不是绑票运动!”
“潘楚南是律师公会的秘书长,发发牢骚而已,一个蔡玉珍,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就让他去说,和他计较什么?”
“老丁,这是严重挑衅!必须要计较!你怎么好像没事人一样?史秉南和余笑蜀,正拿你遇刺的案件在大做文章,满城风雨地捉拿王如茵!现在连街上的报童都说你中了美人计,被人在大街上追着打,抱头鼠窜。这件事上如果还退让,我们在特工总部都要站不稳了!”
丁默邨听到李沪生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下子黑了脸,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就算这个蔡玉珍是共产党,你也不能说余笑蜀就是共产党呀?弄到审讯室里人犯面前拔枪内讧,公然开火,这也太越线了!”
“我就是看不惯那个王八蛋,无论如何,蔡玉珍不能留。”
“不能留?无故绑架青年教师,现在整个舆论沸反盈天,你怎么跟律师公会和新闻媒体交代?”
李沪生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有什么可交代的,说她在七十六号,谁能拿出证据来?那个潘楚南,有胆子就自己来要人,我还真要会会他!”
丁默邨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不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这一口气,不是也在忍?马上新府就要成立,我现在已经内定做警政部长,史秉南不过做一个政务次长。”
“前几天他不是提名余笑蜀,要他做警政部的常务次长?他爬上去也就算了,还想要余笑蜀也爬到我上面去,这是不是蹬鼻子上脸。”
丁默邨放下茶杯,道,“原来你在生这个气。沪生,我只能说,史秉南,可笑。提拔余笑蜀,莫说我这里过不去,那周佛海会愿意吗?两个次长把我架空,难道要任他对警政一手遮天?你不要急,等大势底定,我坐上部长位子,这个常务次长,迟早是你的。”
李沪生气哄哄来回走了几步,道,“什么部长不部长的,我一点不稀罕,只是这个蔡玉珍绝对不能留。”
“为什么?你有证据了?那也要法办啊!现在报纸都在追着这件事!”
“你知道我是怎么捉住这几个共产党的吗?是你被打了黑枪,我去扫重庆的情报站,结果扑了个空,没有抓到军统的一根毛,反而捉住了一个皖南新四军的穆天生,顺着穆天生,才抓住了蔡玉珍两口子。”
“你在军统的情报站抓住了共产党的人?国共合作?”丁默邨直起了陷在沙发里的身子。
“可以这么说,和穆天生接头的,是个跑香港生意的商人万伯诚,也就是那个蔡玉珍的丈夫,在整个过程中,蔡玉珍都没有抛头露面,她是看到万伯诚迟迟没有消息,跑来打探,被我们守株待兔的。”
“我都听糊涂了。所以,穆天生和万伯诚两个人接头,是要跑通新四军的军需?没道理呀,蒋中正对共产党如此推心置腹?”丁默邨狐疑了片刻,道,“你是怎么确认蔡玉珍也是共产党的?会不会这个女人,就是简单地关心自己的丈夫呢?”
“这个很容易,万伯诚和蔡玉珍其实并不熟悉,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假夫妻。而这个穆天生来不及处理文件,可以说是被我们人赃俱获,很快就像我们提供了‘渔夫’的信息。”
“投诚的中统、军统人员一大把,但是叛变的共产党,还真不多见。”
“我倒不奇怪,”李沪生冷笑,“识时务者为俊杰,穆天生不仅招供了关于‘渔夫’的消息,还写了悔过书。只是可惜‘矿工’的密级太高,他接触不到,也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他只知道这个人就潜伏在特工总部,职级不低,是共//党潜心安插,重点保护的对象。他这样一说,我马上想到了余笑蜀,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他,风风火火心狠手辣,但对共产党却没有放过一枪,不是他是谁?”
“你这也是成见,余笑蜀本来分管的是对军统的工作,共产党这一块,主要还是你二处的职责,他就算想要针对共产党,也没必要越俎代庖嘛。”
“你听我说,之前那个卢一珊,在上东信托公司私设地下金库,走私的渠道,就是余笑蜀的东南贸易公司,吴俊阳和卢一珊这两个人,分明就是铁杆共//匪,余笑蜀绝对脱不了干系!”
“好了好了,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照你这样说,现在东南贸易公司的利润大部分进了史秉南的口袋,史秉南也没有公开杀过共产党,那他也是共产党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李沪生走累了,也一屁股坐进了沙发。
“你这些话,也就在我这里说说,史秉南、余笑蜀,加上那个许仕明,现在日本人非常重视他们,那个新来的特高课长松泽俊久,现在三句话不离史秉南,你公开和他们翻脸,吃亏的是自己!”一到冬季,丁默邨的肺病就易复发,说了一会,又猛烈咳了起来。
看他咳得厉害,李沪生屁股还没做热,就转去了旁边的沙发。
“说了半天,你还没说为什么一定要处理蔡玉珍?”
“穆天生究竟和重庆有没有联系,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们已经捉住他的尾巴了,这年头,有一个共产党的线人太不容易。如果余笑蜀真的不是共产党,他为什么绕开我去审问蔡玉珍?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我把渔夫的消息放出来了。看他们两个的样子,至少都知道这个秘密代号的存在。那个蔡玉珍鬼得很,肯定知道有人叛变了。放了蔡玉珍,穆天生就是一步死棋。可是如果蔡玉珍消失,穆天生仍然被共//党内部清理,那这个内鬼不是余笑蜀,还能是谁?”
“这样,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要么留一条在中共的暗线,要么揪出一个余笑蜀,”丁默邨叹了一口气,“我本来还想着冤冤相报何时了,事情还是不要做绝,既然你坚持,那这个蔡玉珍,就秘密处理掉吧。”
“冤冤相报?”李沪生诧异地看了丁默邨一眼,“老丁,你不是还想着王小姐吧?想着万一有一天她落在七十六号,怕姓余的拿她来还蔡玉珍这条命?”
丁默邨又是一连串地咳嗽,“暗杀我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现在还没有结论,什么还命不还命的。”
憋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长长叹了一口气。
又下雪了。
情报处送来的当日简报已经翻阅过一遍,余笑蜀把当天的报纸放在桌上,起身来到了窗前。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无声地落在昔日陈公馆精致的苏式园林中,不一会儿,整个世界就变得湿漉漉的。
昨天从审讯室出来,余笑蜀马上让严屹峰给上海律师公会打了电话。
“你告诉潘楚南,私立觉民小学教员蔡玉珍被绑架了。然后派人跟住他,看他什么反应。”
潘楚南是卢一珊父亲卢冬纯的世交好友,如果蔡玉珍真的和卢一珊有什么关联,在上海,最清楚的人,应该就是潘楚南了。
果然,很快就传来了消息,潘楚南听说蔡玉珍失踪后,竟然冒着大雪匆匆驱车前往位于法租界的觉民小学,探员回报,蔡玉珍的同事听说她有个表姐在上海,但从没见他们联系过。
余笑蜀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庭院,所以,那个表姐就是卢一珊吗?
现在回想起来,蔡玉珍的每个表情,都和卢一珊有几分相似。不管她是不是自己的同志,余笑蜀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蔡玉珍从李沪生的手里捞出来。
情报处的人跟着潘楚南到了觉民小学,把蔡玉珍被七十六号秘密逮捕的消息透露给了潘楚南,并且提供了详细的时间、地点和逮捕情况。眼下上海市民正为层出不穷的绑票暗杀人心惶惶,革命先驱汪兆铭投日组阁又正当风口浪尖,不出意外的话,借助潘楚南,特务机构的非法绑架很快就会成为上海大报的焦点。李沪生倚仗的,是没有任何手续和法理的秘密逮捕,一旦曝光,闹得越大,蔡玉珍反而越安全。
对于卢一珊的一切,余笑蜀都格外留心。由于梁利群的疯狂追求,潘楚南曾把卢一珊从律师公会辞退,此后卢一珊意外离世,潘楚南总觉得自己愧对故人。这一次,他的行动果然出奇地迅速,拿着余笑蜀送过去的资料亲自驱车奔走,不过半天功夫,几乎整个公共租界的报纸都收到了觉民小学教员夫妇被七十六号非法绑架的消息,这还不够,一同被绑架的,还有一位合法商人。
预测分毫不差,余笑蜀把厚厚一叠报纸推到一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舆论讨伐的声浪之高他早有预料。一旦消息传出,尚处在半公开状态的七十六号必然承受巨大的压力,对此,实际负责特工总部的余笑蜀并不是不在乎,相反,他已经不再考虑自己的处境,为了救下蔡玉珍,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
“主任,车已经备好了,”侍卫副官陶俊杰推门进来。
“我们走,”余笑蜀披上大衣,大步出门,在各界讨伐七十六号的声浪中,此刻他要做的,是尽快见到赵复生,他迫切地想了解到蔡玉珍的真实身份。
防弹汽车已经发动,正当他要钻进汽车时,一辆囚车晃晃悠悠从配楼开了过来,摇摇晃晃停在出门的岗哨前。
“什么人?”
“二处犯人,转往南市看守所。”
余笑蜀稍稍停顿了片刻,低头钻进了汽车。
因为“反省室”有限,按照惯例,抓进来的嫌犯,在预审后,一般都会转到南市看守所关押再进一步审查,这车里面,大概就是蔡玉珍一行三人了。
汽车驶过的囚车的时候,余笑蜀罕见地摇下了车窗。
蔡玉珍发现了他,她嘴角上扬,对余笑蜀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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