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医

哆啦给宠物人们换衣服的时候，澡堂门外响起了激烈的争吵。阿渝顶着湿漉漉的一头碎发，扭头看见雾气腾腾的推拉门上映出两个曼妙的猫影，一个是将她们带来的老板“梦露”，还有一个是只陌生猫。

        “你上次是如何答应我的！为何今天又做这样的事？”

        陌生猫声线清冷，但情绪激动。

        梦露沉默了几秒，用一种睡醒后特有的慵懒语调，漫不经心地敷衍着：“这次怎么能一样呢？我可是一只一只仔仔细细地挑出来的好苗子，个个健康皮实着呢。”

        “啊呀，你呀……”梦露的影子忽然黏在了陌生猫的影子上。它的声音甜美娇柔，像拔出的糖丝在空中融化了一半，琥珀色的半透明质地，甜丝丝又黏糊糊的。“你不要这样较真嘛……人家又不是经常去那种臭烘烘脏兮兮的地方，也就半年一次嘛……”

        “你休要狡辩，你这个惯犯上次便是这样说的！”

        那只陌生的猫惊叫地往后蹦出老远，声音发颤地指控道：“你惯会使唤我帮你医治这些宠物人！”

        “噗嗤……”

        梦露笑出声来，接着又往陌生猫那边肆无忌惮地倚过去。两颗猫头亲亲热热地黏糊了一阵才分开，看来是梦露把陌生猫给哄好了。阿渝好奇地凑到推拉门门边上，用手抹开了门上的水雾，看见梦露已经站到一边去了。

        那陌生猫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知道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佛音，你要是缺钱大可以找我要，多少都可以。这些宠物人过于可怜，在那样的环境长大，被卖给那样的主子，生命质量不会高到哪儿去的……而且，来钱快的又不止宠物贩卖这一行。我诊所的收入也高，你何必不让我给你找个轻省安闲的位子，你本不……”

        “啊呀，佛厉小可爱，我可不缺钱呢。”被唤作佛音的老板喵正好站到暗红色的皮沙发旁边，打断了佛厉的话，顺势坐了下去。

        佛厉被噎住，圆圆的金丝边眼睛歪下来，露出他闪过惊讶的眼睛。他结结巴巴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佛音歪在沙发上，媚眼如丝，微笑着说道：“钱嘛，得自个儿挣的才真的是自个儿的。你是我的，但你的钱我不感兴趣，我只要我的钱。况且钱这玩意儿嘛，自然是多多益善……”

        佛厉跌坐在大通铺跟前，背倚着木床头，失魂落魄地看着佛音风情万种地走来，在他额前落下一个吻。佛音还恶劣地舔了佛厉清瘦的猫脸一口，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热气蒸得他耳朵一阵麻痒。

        “达令，就交给你啦……”

        佛厉神色复杂地看着远去的大美喵，无力又落魄地用黑手套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骨骼感强的黑脸上一双湖蓝色的眼睛默默垂下。阿渝□□完活的哆啦抓住放进围裙口袋里，再开门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丧喵景象。

        “医生，您到啦！”

        哆啦快活地冲着叫做佛厉的暹罗猫打招呼。阿渝觉得她一定是刚刚沉迷于“宠物换装游戏”，根本没留意门外两猫的动静，因此这会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沉闷诡异的气氛在室内蔓延开来。

        “啊……”佛厉似乎是才被叫回魂来，敷衍地应了一声，接着伸出手说：“交给我吧。”

        哆啦十分放心地把围裙兜里的宠物人们挖起来，捧到猫爪上给医生看。佛厉把焕然一新的宠物人们先都放到大通铺上，再随便地双手合抱，托起了一个人检查起来。

        阿渝一手拉着金宝，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佛厉的手法。

        他做的其实和现实世界里看门诊里的医生差不多，这让阿渝想起了中学时代每个学年都有的例行体检。

        佛厉戴着“斯文败类”那样什儿的眼镜，用圆润的爪子轻柔地检查宠物人的身体，这按按那压压。先让人在大通铺上直挺挺地躺着，再拿了尺子比量出身高，接着把人放到一个厨房小秤上测出体重。然后拿着个小灯给小人儿们检查眼睛，头发。尤其记得把每个人的嘴巴拉开，数里面的牙齿，甚至还要检查舌苔。

        看过一嘴牙，再结合一下生长情况，佛厉基本就能推断出手里这个人的年纪了。佛厉一边测，一边报出相应的数值。而哆啦则在一旁拿着小本本认真记录着。

        阿渝新奇地发现，荒诞世界里的单位居然和现实世界里的通用单位是一样的。就好比，在测阿渝的身高时，佛厉报的是一米一，而测体重时，他报的是二十六公斤。许久未当小孩的阿渝对这些数据并不敏感，她在现实生活中可是长到了一米七二，外加六十七公斤的微胖猛女。现在这样小小的一只，她只能大致察觉自己还算“健康”的身体状况。

        不过这也是废话。能不健康吗？柔弱一点的，早就把小命交代在繁育所逼仄阴暗的小房间里了。好好活下来的，多半都是天生点满抵抗力的小战士。

        白身黑面的佛厉在检查到阿渝时也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他温柔地捏了捏阿渝肉肉的小胳膊小腿，笑着对哆啦说：“这只身体挺好的，没有先前那几只的营养不良，可见平时是个能吃的。”

        哆啦听着也笑起来，一边伸出猫爪默默阿渝的大头，一边向医生猫快活地说道：“她还是我最近见过的最聪明机灵的一只呢，刚刚就看了一下，就从我这学会自己洗头啦！”

        气氛本来十分和睦，原本被佛音一顿诱惑加打击而忧郁起来的佛厉医生，也慢慢浮起浅浅的笑容。阿渝看得出来这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医是真的对宠物人很负责。他会根据每一个宠物人的身体状况交代哆啦，提醒日常的锻炼和饮食的注意事项。

        佛厉正说着乖乖躺尸的阿渝。“她比较能吃，以前生活过的不好也就罢了，你们这里食物是不缺的。以后要注意控制她的饮食，还要时不时撵起来锻炼身体，不然她这个骨架，以后恐怕会比较容易肥胖。”

        阿渝内心飞过一排乌鸦。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前世有方女士因为她一直母胎单身而吐槽她过“壮”的身材，致力于撺掇她减肥瘦身进阶成美人。然而阿渝只想过“猫狗双全一人单飞”的咸鱼佛系生活。没想到到了荒诞世界，先是在简陋的环境中为了更加简陋的食物而奋力拼杀，现在好不容易能获得“食物自由”了，还得被一只猫束缚住。不过想了想从前的大象腿以及现在的小肚腩，阿渝决定保持沉默，心想她这是为了健康，只能委屈一下一直以来饱受折磨的胃了。

        拜拜了，我素未谋面的大餐们……

        然而，当佛厉摸到阿渝的蝴蝶耳朵时，他的神色明显变了。就连迟钝天真的哆啦都察觉到了医生猫的不对劲，她担忧地问道：“医生怎么了，她有哪里不对劲吗？”

        佛厉皱着眉头，猫眼睛都眯了起来。他沉声抱怨道：“怎么是四耳？佛音真是，明明原来那只折耳就是前车之鉴！她怎么就是这样执迷不悟？哎……”

        佛厉这样的“老好猫”发了一顿不小的脾气。这下可把小跟班哆啦吓了个够呛，两只蓝耳朵不安地抖动着，圆圆的黑眼睛一会看看医生猫，一会又看看阿渝。

        “对她好一点吧。四耳也算是一种基因变异，是被天使吻过的人。不过她也算是个例外，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壮实的四耳，说不定能多活一段时间。”

        佛厉留下这些话就放下了高度警惕着的阿渝，转而检查起另一个人来，哆啦也识趣地没有再说话，只留阿渝坐在洁白的大通铺上一头雾水。阿渝在医生猫一开始不对劲就紧张起来，毕竟事关她自己。但这俩猫一直在打哑谜，什么比较有用的明确信息都没有透露，让阿渝抓心挠肝的。

        这话说的，总让人感觉自己“应该”是个病秧子。这么能吃，长这么壮的我没有符合你的预期还真是……抱歉？

        值得欣慰的是，金宝的身体也很健康，只是有些偏瘦，不过也还在正常范围内。金宝如今也满一个月了（现实世界的一两岁），会走会跑，以及说一些简单的类中语言。她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姐姐”。那样奶的小嗓子甜甜地喊着“姐姐”,阿渝觉得自己这个换过芯子的老阿姨的心都要化了。

        “目前来看还是很健康的，不过……”

        哆啦紧张地问道：“怎么了？”金宝是这里最漂亮最乖顺的一个人，也是吸人狂魔哆啦最喜欢的小可爱。

        佛厉放下懵懵懂懂的金宝，理了理她发卷的银发，缓缓地说道：“像这种银发异瞳的人容易得些遗传病，当然，只是几率大些，也不是一定的。希望是我多虑了吧。”

        阿渝牵着金宝的手，听到这才放松了一下。她只希望自家的金宝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这是她在这个日怪的荒诞世界里唯一的期望。要是实现了，她就可以放心的撒手了。什么短命鬼、病秧子的，都去他喵喵的！

        检查完了所有的人，佛厉就准备告辞了，走之前特意交代：“记得把她们和原住民隔离三天再混住，我去找佛音说两句就走，不必送了，忙你的吧。”

        “是！”

        哆啦回答得还是充满了元气，然而佛厉转身离去时，阿渝却觉得只看到了他满身的疲惫。

        佛厉轻车熟路地往店里的休息室走去，途经劳动间的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地在玻璃墙边驻足。玻璃墙内的小人儿们任然专注于手上的活计，穿针走线又或是没完没了地缠着毛线。里面不少人他都记得，毕竟是经过自己手检查的。

        小人儿里也有看见佛厉的，一个冰蓝色头发的苍白小少女就赶紧放下了手里的针，热切地朝着玻璃墙跑去。她趴在玻璃墙上，将手按在上面，对着佛厉露出一个微笑。佛厉不忍心拒绝这个病弱却执拗的女孩，蹲下身子，也在墙外把猫爪按在了墙上，按在了女孩的小手上。女孩黑色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彩。

        但他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里，过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那个冰蓝头发的小少女就一直痴痴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被黑暗吞噬，最终不见踪影。

        佛厉到休息室跟前的时候，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是佛音疲惫的声音。

        佛厉顺手关上门，见佛音正伏案处理着各种摊开的账本和账单，知道她此时一定疲惫不堪。但也没再说什么帮忙的傻话，那显然会再次引来佛音的愤怒和嘲讽。本来憋在心里的质问也梗在了喉间，硌得发疼，终是没忍心说出口。

        佛音见他那副样子，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搭话：“检查得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老样子，个别营养不良，后期能养回来。但是……”

        佛音的视线没离开过密密麻麻的账本，爪子里还拿着一只笔，不停地在一旁的白纸上计算着。她很忙，没时间听老好猫佛厉支支吾吾的，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但是什么？”

        “有个是四耳。你知道的，四耳是活不过三岁的。”

        佛音依旧没有施舍给佛厉一个眼神，任然对着一堆数字硬磕，只不过从善如流地说道：“好，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进这种货了。”

        佛厉见她这副不在意的样子，也不生气，耐心地说着：“不只是四耳，还有折耳、短鼻这种变异品种都不要再进货了。没有买卖，那些繁育所就不会再专门繁育这种有却缺陷的显性基因了……”

        “是是，医生，我知道了。你说的以后我都不进货了。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佛厉顿了顿，倾身在专注的佛音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早点睡觉。”

        休息室的门再次开合，室内重新归于安静。佛音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不过心跳早却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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