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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贴子早被卷好放在竹管中,拿住的那个人正对谢晖映感叹道:“两千两金就换了这等轻飘飘的东西,兄长是真舍得!”

        谢晖映接过来竹管,冷淡地说:“付长愉若活着是值不了,可他死了,两千金也算全了我们并名之缘,百年后我那琴,也不知会落入谁手。”

        “世子风华正茂,身后事何须多虑?”

        覃妧趁此上前,缓缓施礼。

        “你是?”谢晖映并不好确认。

        她竟轻撩面前的白纱露出容颜,“月初才见过的。”

        “覃姑娘。”谢晖映面露欣喜,转瞬又回过神来,郑重还礼,“见过公主。”

        覃妧在纱后轻笑作答:“我等世子有一会儿了。”

        谢晖映旁边的男子同他小声问:“是,覃家的那位奉德公主?”

        “正是,成殊行礼。”

        “谢旭见过奉德公主。”他略拘谨地行了个礼。

        谢晖映才同覃妧介绍,“这是在下二弟成殊。”

        谢成殊年龄偏小,同谢晖映一般,那双眼尾上挑的眸子格外惹人注意,比起他兄长,相貌方面多了分稚嫩方圆。他有一手百无虚发的射箭绝技,很早就听过这个名字。

        她主动请谢晖映移步马车后,隔开了众目睽睽的街市。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黑影,苦等良久。

        她也许会直接索要那副本不值钱的遥关贴,也或许寻了别的由头委婉的索要,我在渐垂的夕阳里不断揣测,她究竟以何种姿态面对谢晖映?

        覃妧这般在意旁人对她的眼光,又为何对一个死人揪住不放,这般的矛盾自困。

        日落和日出是同样盛大的天色,我从前在书里看到有人写,二者本无分无别,因所处之处相隔遥远,也许我此时瞧的夕阳西下,正是远方人所盼的日出东方。

        这世上总有事物是如此,以双面姿态存在。

        她是,我亦如此。

        覃妧约莫半刻钟后才从马车后走出来,一言不发的寻到了驼她来时的马,也不同我说话,竟独自驱马先离开了,我抱着漆盒同来时一样,骑马跟在她的身后。

        谢晖映则拿着他的遥关贴上了侯府的马车。

        等到覃府时,日头正落天边,霞光绯红。

        我晚她一步进卫国公府的大门,被等在那儿的关云起拦的刚好。

        他焦急地问我:“怎么样?她去那里了对吗?”

        “关都头不应同她说的,叫人知道,她这公主名号又算是什么?”

        “那怎么办?她方才还是未搭理我……”

        “我亦不清楚。”低头看了眼怀中漆盒,我抬脚往里头走,“关都头先回百里侍郎家,她今日做的事兴许她自己都没缓过神来。”

        “老马,我知道她的心意不在我,我就是想全她思想才告诉她的。”

        “已死之人还能怎么全?”我回过头,无奈的对他皱眉,半玩笑地说道:“关都头这玲珑别致的一片真心,倒烦的那位公主脾气大发,苦的仍是我这伺候在旁的微末之人。”

        关云起灰丧着立在柱子旁,一声不吭,似犯了天大的事。

        他真是我见过最极端的人,凶猛如虎,温驯若猫,都是他,暴躁直接,卑顺耐心,也都是他,但凡遇着覃妧,他便换了个人似的。

        我绕去后园时在浓芳院的门外见到了一干面带怨色的侍女,还有刚走出来的赵云眠,托盘里的药碗只满了一半,另一半全在她衣袖胸襟前了。

        里头不时传出砸东西的声响,窜出来几只避难的猫。

        “两日不来她这脾气又见长了。”赵云眠不管不顾大声挖苦,“好像还记着有位贵人亲口说了,感激我的药叫她身子转好,从此便不要拘礼,同为姐妹相处才好!怎的姐妹便是这般相处的么?那还是不处的好!”

        侍女皆惊,挥衣袖的挥衣袖,捂嘴的捂嘴,忙示意叫她别再说了。

        赵云眠偏性子也硬,继续抬高声量:“马行悦,那话你是听见过的!”

        听是听见过的,覃妧说要和赵云眠做姐妹。

        那是半月前应赵珍宝的邀,她们在大理寺卿的赵府做客,一后院新植的黄花槐开的正好,风起的又勤,她们在树底下击丸,满裙满地落的都是细香槐花,覃妧心情颇为好,搂住赵云眠直笑。

        她向来就是爱这些转瞬的精彩,欢快了,看什么都顺眼。

        “那日风爽花飞的……”

        “马行悦!进来!”

        我话未说完,覃妧便在院内喊了。

        赵大姑娘还不知道,那日风爽花飞的,她说的话,多半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别进去。”她拉住我不准我去,“进去受气吗?”

        “赵姑娘放心,我习惯了。”

        我将她托盘上的那半碗药端起来,左臂夹着漆盒便走了进去,听到她在后边问侍女,覃妧是向来如此,还是当了公主后脾气见长的。

        从前不似这样,我同她相识时,她不这样。

        覃妧正坐在廊道处,泄愤般的踢着裙边,用一双眼来剜我。

        “银子都在呢,没丢。”

        我把漆盒奉还,蹲在她膝旁,指住天边的霞光同她道:“小人来时便发觉这将晚的天色最是动人,现在不看,明日便又是另外一副景像了。”

        她伸手把漆盒推到地上,银子又是哐当掉了一地,厌恨地说:“还不如丢了去!左右也无用的很!”

        我躬身一个个的去捡,擦干净后就放在撩起的长衫里,“小人听说这世上有治宦者断根之药,那药需用真金白银去买去求,所以这东西怎么会无用?也许对公主是如此,对小人可是大有用处,公主若不要,送给小人好了。”

        “不是说会仔细思考如何称呼我吗!”

        “小人仔细考虑过。”我在台阶下的草里翻找掉下去的银子,抬起脸望向她,正经地道:“若公主将自己当成公主时那便称公主,其他时候还未想过如何,似乎不用什么称呼,也并不妨碍小人伺候,本来小人也只是草芥粗人,不懂礼数。”

        她的脸在殷红的霞光下尤为温柔,眉梢那抹气恼也逐之消顿了。

        我将包住沉甸甸银子的衣衫展开给她看,又统统地倒进那个漆盒里,“比方才似乎又多了些,可见这浓芳院的草里是藏了些宝物的。”

        “老马。”她脸上添了些无助和困扰,“谢晖映不肯卖遥城贴,我都同他说了实话,他竟也不让步,我当他是个才情德行都好的君子,却也是如此!”

        我端起放在一旁凉透的药,递到她面前去,“今日的药真好,大半碗都被赵姑娘的衣裳喝去,只余下这样两三口,眉头都来不及皱便饮完了。”

        覃妧伸手来接,一低头,两滴眼泪掉进药汤里,她快速的喝完,将碗沉重的放在了手侧,深深地喘出一口气,偏脸去望渐浓的晚霞。

        “如昙如霞,世间一切是不是越短暂越难忘?”

        我蹲在她身旁同看,不假思索便道:“小人觉得大抵是私欲在作祟,没得到总是不太甘心,可其实惊艳的不止那些短暂的过往,还有平常如梁上燕,廊内乐,身畔人,这些都是长久的,你已得到所以不屑一顾,实则这些才是昙花霞色都比不上的珍宝。”

        “你懂什么。”

        “小人也是听别人说的。”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同谢晖映说了。”懊恼谢晖映同她所想的并不一致,覃妧又开始焦灼忧虑,“同他说我不止是爱慕五花鹤的笔法,也爱慕了写那副字的人,虽世人不可知,然我仍盼望他能成全我将帖子卖给我做一个寄思……可他仅仅是惊诧,便再没说什么了。”

        我目光紧紧的看向天边不敢轻挪,抓住长衫的手微微颤动,只是很不在乎地说:“八千两都难以从夫人手里讨出,更何况是两千金,谢世子就算卖了,你也买不起的。”

        “可他连卖的意思都没有,只怕是从此要轻视我。”

        覃妧眼底晦涩,日落的颜色从她脸庞终于褪的干净。

        “一副字而已,本不值得你去同一群男子争的。”

        “怎么不值得?”她徒然又坠下一颗泪来,“那是他写的!”

        “你总是要忘记的。”我笑颜以对,“不过是个死人。”

        闻言,她拿了那个碗来砸我,我尚且躲不及,额头剧痛,很快渗出温热的血。

        覃妧进了屋内关上门后,赵云眠和那几个侍女才走了进来。

        “也不见哪个女子成天这般大的戾气!”赵云眠用随身带着的药粉末替我止血,语气疑惑至极,“可你都哄她把药喝了,最后那一下又是为着什么?”

        “我说付长愉是个死人。”

        额前火辣的痛,痛的我眼前雾水氤氲,抬手用袖子捂住双眼,脑子里仍是方才看过的,挥之不去的烂漫霞光,那种绝色总在高墙树杈间被分割的细碎,密密铺满所有思绪。

        过往在万州定北王府的抱月阁院中常等日出,覃妧以琵琶相迎高升的朝阳,眉眼间神色灵动顾盼生辉,曲毕看向我问:“五爷,妾身这支《永遇乐》可对的起今日这轮东升了?”

        “说的像是这日出是为追你指尖弦丝而升?”我背手而立,视线在天边和她身上反复流连,“妧妧,你看这朝霞,像不像是你昨日那条绯红色的罗裙。”

        ……

        此后总不忍见霞光绯红,每每思及,怅然如梦。

        “马行悦,等我想想办法,过俩月我走时一定把你带走。”

        赵云眠一如既往的诚恳,也根本不避讳身旁来往的侍女。

        我看着她并没有回答,有时候真觉得这样的赵姑娘真好,她时常坦率的叫我暗中怯悔,这同关云起是很像的,只他们二人如此,真不知会吃什么样的亏。

        但愿他们不会吃亏,可苍天却很少如我愿。

        阿淑捧着新的铜镜走进屋子里,路过时朝我笑道:“这下好,晚膳你的那份煎鱼也归我了。”

        “真奇了,自你来了她们便没挨过打。”赵云眠翻了白眼,“你总这样受苦,我倒心里悔的很!早知就不带你来卫国公府了,竟比宫里的主儿还难伺候!”

        “干赵姑娘何事呢?”我揉搓双眼,复又看向她,“其实并没那么糟,她大部分时候都很和顺。”

        她立刻小声接嘴:“每每发疯都因了那付五郎!简直是逆鳞禁忌!次次叫我开眼!”

        “你说她怎么能叫一个死人成为自己的逆鳞?”我疑惑不解,再度朝她发问:“赵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哪里说的清。”

        赵云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迎面碰上了覃妙。

        “听说长姐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很快就注意到我额上的伤,略带歉意地对我道:“长姐如今亲信马内侍,还望内侍多担待,不要同她置气。”

        “小人不敢。”

        我同她又如何置气?若说非有那么些不悦,也是对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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