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次日,我按照她的吩咐,将那个盒子送到了大相国寺请僧人超度。
里面是六妹长乐从小戴着的平安锁,被码放的整整齐齐。
从上月清明无意瞥见的字条来看,长乐并不是死于金徽军的刀下,应是当初随她一起从万州来到了永繁,我虽不知她的死因是何,同覃妧又有什么干系,却仍感激她存放着长乐的物什。超度后,我又将平安锁埋在了永繁城里的桂花树下。
是覃妧说的,这东西的主人特别喜爱那棵桂花树。
之后的某一日,我在弥勒练武的空档同他聊起了天,稍稍提了点话茬,便从他口中真的听到了些当初覃妧回府时的事情,包括她带回来一个小姑娘叫乐乐。
“乐乐三个月前就消失了?”
“她生病了,大姐把她送到别院,没过几日就病死了。”
弥勒的拳如今已打的虎虎生风,颇有关云起的架势。
若是我早几个月到这里来,是不是就能见长乐最后一面了?
如此想着,在恪王府的四姐应当也该偷偷见一见的,即便是她不知道我,趁还能见,多一眼便都是贪得的。
自那夜聊了些可有可无的,覃妧对我信任逐渐增加,偶尔出门的时候,也会捎带上我。
立夏后,赵云眠松口,她总算能出门走动。
她最喜欢在槐花溪两岸的酒肆饭庄里待着,那里的欢乐总是特别的多,丝竹琴瑟不绝于耳,槐序依依的好时节,溪上行乌篷船,船上有打鼓唱曲儿的人,告知两岸闲客今夜那溪尾的望月茶社讲的是什么故事,煮的是什么茶,说书的是谁人。
覃妧趴在窗子边饮酒吹风,安然恬淡,可以待整整一天。
我尚且劝不住,只偷偷的往酒壶里加水,她似乎并没有发觉出来,突然问我:“他们为何都叫你老马?”
“是。”我作一副从容淡定,看着她回:“如果小人的父亲姓牛,兴许关都头那时便会唤我老牛了。”
“我也曾认识个老马。”她转过头往溪流对面看。
那儿的墙上趴着几个挂灯笼的人,崭新的光,夜里将绕满这溪畔。
她将桌上的一碟酥皮饼推到我面前来,兴致地告诉我:“老马,今日过桥的有二百八十四人穿蓝,或深或浅,或男或女,或纱或缎,可见这个颜色是很得人喜欢的,我们回去的时候,去布庄挑几匹布,我也要做几身蓝裙。”
再等那裙子做好由人送来府上时,已是五月初了。
而覃妧正在后园的槐树亭下会客,她穿得一身清冷的水绿色襦裙,难得仔细的喊阿淑给她盘了个双刀髻,又配了些叮当的钗环,虽穿的不艳,却在几人中最为挑眼。
“正说着呢就送来了。”她笑语嫣然缓缓起身,拿起最顶层的那条长裙抖落,“这件是珍宝的,湖蓝色最称你了。”
赵珍宝伸手接过时眼睛都笑眯了,对覃妧屈膝行礼,“多谢公主赏赐!”
“偏是你嘴最坏,总拿这公主不公主的来打趣我。”
她也并不恼,接着开了第二盒衣裙,亲手捧到了另个姑娘手里,亲昵道:“弱弱的是湛蓝,同你家里那些劲装的也不差多少,我特意挑了许久的。”
“你上回送我的白玉簪,可以搭这裙子的吗?”
名弱弱的姑娘穿的是胡服,腰间还别着剑,似男儿般飒爽。她同赵珍宝都是很单纯的人,也是我来这么几个月,见过探访覃妧最多次的俩人。
曹弱弱和远在万州的曹家应是带了点祖亲的,从前便从曹聚洋嘴里听过所谓永繁,还有任中书令的远亲,而曹弱弱正是当今中书令的独女,算命仙师说她八字大会克母,所以名字要起的小些,因此单名一个渺,小字弱弱。
这法子奏效,她如今二九年华,中书令的夫人还健在,且是马球场上顶顶高手。
有其母必有其女,但逢马球会,曹家独女是不能上场的,众所周知她若是上了,没有哪家千金还有兴致陪着跑马,那是全场球都碰不着的丢人现眼啊!
赵珍宝则是大理寺卿的嫡次女,并无什么擅长的,若非得找一个,那便是脸颊上有颗指甲盖大小的痦子,脂粉也遮不住。
她的父亲同赵云眠的父辈是堂亲,只是走动不近。
这些都是听阿淑说的,她自幼长在府中,自从覃妧回了永繁,便是她在伺候。
“少昔也有的。”覃妧指了指剩下的两套裙子,对赵珍宝对面的覃妙点头,“你先挑。”
“长姐没有帮少昔选颜色么?”
卫国公府的二姑娘向来斯文,平日也常来浓芳院,虽是陈氏所出和覃妧同父异母,关系倒也分外融洽,一群人里说话最少,总静静的听,浅浅的笑,比起八面玲珑的覃未已,她多少显得有些寡合。
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陈氏近来总找覃妧商量那些都城贵子。
“你穿什么都清丽,我又何苦费这心呢。”
闻言,赵珍宝在旁笑,搂着覃少昔搭腔道:“妹妹前日又不去我府上做客,若是去了你便该听到那魏尚书的儿子是如何逢人就问的!”
“问什么?”覃少昔且懵懂。
曹弱弱剥开圆桌上的橘子,挨个分去几瓣儿,惊奇地问:“怎么那么大阵仗,竟还没传到你耳朵里么?未已你也不知么?”
覃妧看了眼阿淑,阿淑摇头,她又看了眼我,我亦摇头,随即,便看她皮笑肉不笑地也只能对着曹弱弱答不知。
“魏衍林宴上逢人便问覃家二姑娘来了没有!”赵珍宝不怀好意地笑,伸手去拨覃少昔的脑袋,“现满都城都晓得魏尚书家的三公子对你思慕有加!”
覃妧脸色微冷,当下就笑着打断她道:“那魏缄是个什么名声你们没听过么?怎好将我家少昔同他扯一嘴?”
一听她都直呼大名了,赵珍宝才敛了笑容,悻悻着来搂她肩,“好公主怎么就生气了呢?我也不过随口一说嘛!是,你家少昔是个宝!那魏缄算个什么东西!”
而后,她们就魏缄魏衍林的纨绔事迹说了个遍,从中,我也明明白白的听出来那是个好酒好色好赌好玩的人,实乃永繁一号败类公子。
按赵珍宝的话是,往后谁嫁了他,那可真是大白天撞了鬼,霉到顶点了。
整个午后,她们都在聊这些京中权贵家的事,从鸿胪寺卿长女乔青霜居然敢在大庭广众弹琵琶,说到了辅国大将军家的庶女蔡文熹是个穿错衣裳的傻子,还直言不讳皇后娘娘脸上多了两道纹……
覃妧大部分时候听听笑笑并不会多嘴,说到鸿胪寺卿家事时,才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道:“大乔的琵琶好像弹的也不错,只可惜我没听过,每每有人当我面提及,她总是再三推辞不肯露一手的,大抵是怕我学艺,故此藏姿。”
“我虽不懂音律,可琵琶,还没人弹的比你好。”
曹弱弱在剥盘中最后一颗橘子,照旧掰开各分几瓣儿,似乎这样个个拆着吃要更甜美些。
“就是大乔显摆呢。”赵珍宝气鼓鼓地说:“她那日还和小乔一块挤兑我脸上的痣!”
覃妧摸摸她的脸,“不同她们姐妹计较,真拿自己当大小乔了,趁我不在竟敢笑话到你头上来了,弱弱呢?那时候不在么?”
“在啊!”赵珍宝撑着圆鼓鼓的下巴,继续道:“若不是恪王妃拦着,弱弱就要拔剑了!你是知道的,弱弱这脾气真上来了,乔青霜乔玉露的脸就该花了!”
“恪王妃也去了么?”
“她自定北王府出事后便同你差不多,大病一场连腹中的孩子都没能保住,为此还被皇后娘娘下令禁足,前些日子赏花会上见到,她备受冷落,一个人坐在角落喝茶呢。”
“长姐出嫁前,我见过恪王妃,她特意登府送了贺礼,是个特别亲和温柔的人。”向来话少的覃少昔突然张了口,“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付长欢这么好,他们家的人也一定不会差。”
赵珍宝提起定北王府的时候,机警地打量覃妧的脸色,悠悠地又接着道:“我娘说她现在是最难的,恪王是陛下的嫡长子,她娘家又因谋反被灭九族,以后即便是恪王登基了,她也未必能坐稳后宫。”
“即便是谋反,同早已外嫁的她又有什么干系呢?世人总爱拜高踩低!我就盼恪王妃早日诞下嫡孙,看那些人用什么嘴去说。”覃妧语气有些急切,末了自己似乎也发觉到不对,尴尬笑了笑,“我也尝过被人编排的滋味。”
“可你嫁到定北王府,是陛下和你父亲做的局啊!又不是你情愿的,那本来就是场假的姻缘!”曹弱弱性子果然急,声音雷大:“谁敢编排你个试试!我定叫她余生都开不了口!”
“长姐和曹姑娘果真是手帕之交,真叫少昔羡慕。”覃少昔不紧不慢地给她斟茶。
覃妧笑着沉默,心事重重。
“明日平信候夫人设宴,应该也给伯母发了帖子,你和少昔都来吧?我方才进门碰见赵云眠,她说你近来药也喝的少了,身子应当恢复的不错呀?”
面对赵珍宝的请求,覃妧并未一口答应,低头抿着茶水,只是莞尔。
这令我不觉想到万州王府,她的抱月阁,阁外院中置竹亭,她时在亭内饮酒,就如现在端着茶盏一般捧着酒杯,不论那时我在旁是做什么,她只顾意味深长的笑。
我总问她在笑什么,她摇头不答,拈颗新鲜梅子用指甲划几道裂痕丢入酒中。
女儿家,还从未见过谁像她这般会喝的,也不曾真的醉过,倒总装醉,哼哼着想来扯我的面纱,双颊殷红吐气酒香,声声声声地追着我唤付长愉。
阿娘撞见过两回,听她几番委屈,竟叫我褪下面纱给她瞧一眼!我仍未允,便听阿娘对她道:“也就那副样子,来日方长,往后你便要看厌了的!就似我瞅他爹,越瞅越嫌!”
她抬袖呵呵地笑开了,眼里映着院里的六月蝉鸣,阖家欢亲,还有个蒙面的我。
金乌高悬,我用竹竿敲落满树青梅,她撑着伞挎草篮蹲在树下捡,总怨梅子砸伞弹入草野,我见她捡的小心认真,偏脸偷笑的欢。
青梅树密,碧空如洗,烟罗裙新,竟还似,昨日余晖,云红风细。
而今,赵珍宝的侍女正催她归府。
“见了你们后,想必能省三天的药。”
“那我和弱弱可就出了名儿!往后都城里头谁病了,我俩给瞧一眼就得!”
等到送别了她们后,覃妧才收起那副亲和的笑颜,愁容淡淡地写在脸上,同覃少昔推心置腹地说了些只有亲姐妹才能说的话。
覃少昔并不意外她情绪突然的转变,安慰她道:“长姐方才也说了恪王妃是无辜的,那你何尝不是无辜的?其实就算有一百个曹姑娘拔了剑围在长姐身边,当着我们的面不说,她们背地里该说的也仍会说,悠悠众口堵不住,何不任她们去?”
“少昔,她们都觉得陛下和覃越做局的时候我是知情的,都觉得我是带着阴谋嫁到了付家,都觉得定北王府的灭族我功不可没。”她惆怅地说着,拉住覃少昔的手,侧过身去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开了门,原来就会把他们害死,我原以为是付尧来北州看我了。”
“正因为她们误会,长姐才能像如今这般光明正大,就算有闲言碎语,也不会像是她们评论恪王妃那样是同情是轻蔑。”覃少昔坚定的同她道:“你是陛下亲封的奉德公主,谁都不敢质疑你同付家还有什么牵连了。”
“我病了这样大半年,多少人笑话我。”她似自言自语般,拉着覃妙的手说:“我时常觉得没意思极了,不想同她们敷衍,包括赵珍宝和曹弱弱。”
“长姐……”
“连她们都不能告诉我其实很贪恋付家,我并不像装出来的那样无所谓,生病也并不是疫症作祟,是我放任自己胡来的结果……这些全都不能说。”
“那为什么也不同少昔说?”
“我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可正因知道不可能,所以我无计可施。”
“总会放下的。”
“是我想回到万州去。”覃妧苦笑自嘲:“可即便如此,我也总是不自觉地去逢场作戏,原来她们赞扬我琵琶技艺的时候,我会感到无比骄傲,如今却连弹琵琶的兴致都提不起了,我已经半年没碰过了。”
“无论怎样长姐还是在意的,在永繁的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日子,一天天的总在继续。”覃少昔真挚地发问:“还是要成为旁人艳羡不及的覃妧,长姐心里明镜般不是么?”
“我却总在这一天天的日子里想回到回不去的日子。”
“少昔竟不懂了。”她腼腆地望向覃妧,“如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原问了我。”
“长姐却从没说过。”
“他啊。”覃妧目光恍惚,似在追忆回想,柔声叹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即便这样好的人也终是远了。”覃少昔低声:“不如不遇。”
“你不明白。”覃妧竟是摇头的,手里攥紧满满的橘子皮,一字一句地对她道:“覃越当着我的婆母妯娌付家上下的面,命人将我护送走的那刻,我恨不能和她们跪在一处共同赴死。”
“父亲定也有他的苦衷。长姐以后都要唤父亲大名了吗?”
“两年见一面,见了就将我做棋子的人,配当什么父亲?”提到覃越,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恨意,“他们以为我会在乎什么公主的封号吗?尽是虚伪!若定北王胜了才叫好,我才叫真正的圆满!”
“长姐慎言!”覃少昔左右环顾,谨慎地看了我一眼,“老马,烦你去添壶茶来。”
我垂首答应,逐步从亭子的台阶走下去,走到了落日余晖的满地金光里,周遭树梢上花大多都谢了,只留了叶子茂密的生长不衰。
隐约得听到身后二姑娘轻轻的一句:“长姐是被自己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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