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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挣命


可惜那在和尚嘴里“没心没肺”的长宁侯,是万万体会不到这点儿幽微心思的。

        见封十三一见到他就挪开视线,嘴唇紧闭,同刚才那副放松闲适的状态截然不同,他也只当是少年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还在生闷气。

        卫冶这下是真愁了,心说生气也别憋心里啊,冒几两真火,撒一顿泼,往自己身上招呼几下拳脚不好么?

        难道这年头非但丑人天生罪大恶极,就连长宁侯的美色也不足以叫人消气了吗?

        虽然不肯理他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亲自手把手带着,放眼皮下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人。眼看这个情形,卫冶多少有点儿不好受,他有些自讨没趣地笑了笑,问:“怎么还来劲儿了呢,是不喜欢蛐蛐儿,还是不肯原谅我?”

        封十三低眉垂眼,照旧把闭口禅修得极佳。

        而陈子列则视线飘忽不定,唯独不往这儿看,想来也是不肯搭理他。

        反倒是被他怼了一嘴的净蝉心有不忍,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侯爷,我觉着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卫冶默然失语片刻,心道:“天才,这还要你说啊!”

        仿佛是要赶在丢第二个人前掩饰这份尴尬,卫冶自嘲一笑,抬臂摘了片叶,随手咬在嘴里慢慢嚼,好像能从中尝出一些说不出是辛甜还是酸涩的滋味:“正好,左右你俩都还在气头上,侯爷就趁巧教你们个道理。”

        听见这人居然还好意思要为人师表,陈子列顿时愣住了。

        封十三不明所以,终于抬头拧眉施舍给他一眼,好像是要看他还能耍出什么招人嫌的花招。

        卫冶不紧不慢地开口:“凡事儿若真是你错,道歉没用,越诚恳对方越来劲儿,三分委屈成了七分,七八分的委屈那就得上天——所以比起道歉,你得学会给对方找事儿做,这样他就没空生你气,更没空和你闹脾气。”

        说罢,趁两个小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卫冶二话没说,抬手往他俩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个脑瓜蹦儿。

        接着又把两人的头发揉得一团乱,瞪了净给添乱的和尚一眼,咽下叶子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喊了句:“今日早点歇着吧!刚给你俩请了个新先生,他规矩严,天不亮就要起来念书,你俩最好乖点儿,可别让人找我告状!”

        封十三:“……”

        陈子列目瞠目结舌地看着此人仅凭背影就能叫人觉出得意的身形,怔了半天,对于此等不要脸行径,一贯巧舌如簧的侯门新晋表少爷居然不知道该何言以对。

        两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目送那尾巴快要翘上头的花孔雀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与他俩不同,净蝉和尚是个快要老成精的,一眼就能从中看出一丝近乎于“落荒而逃”意味的手忙脚乱。

        封十三回过神时,只能看见这丰润异常的光头和尚唉声叹气,冲着卫冶离去的方向双手合十,遥遥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封十三的目光不禁凝在了与那双之极其不匹的粗糙手上。

        净蝉和尚似有所感,却没看他,而是十分平静地说了句:“小公子,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这很正常。修行本身,就是一种大修为,修得通的人少,修不通却还能真心实意修一辈子的,更少。二位施主都还如此年少,实在不必着急参透本源,与其求缘,不如静坐等缘。”

        封十三一直不喜欢和尚,向来觉得这帮虽晓得“扯旗遮羞”的人归根结底,都属于好吃懒做那一挂。

        要不怎么好意思正事儿不干,天天赖在庙里头吃草等死呢?

        可此时,那方才还好似招摇骗子的可恶和尚,却仿佛是在一息之间便换了下了那副面皮,周身气质陡然沉静下来。

        一时间,封十三居然还真能从那满身肥膘里看出些飘逸出尘的仙气。

        “人世间最轻易的,往往是以己度人。”净蝉一看他的神情,便了然一笑,眯眼捻了一下唇角,“施主你既心有悲愤,又何必藏着掖着,不愿见人?莫不是也心知肚明,有些怨恨是无来由的,只是自己渡不了,只好生拉硬扯也要给它找个归宿?”

        话音未落,封十三那条自打见了卫冶,就僵直许久的胳膊忽然颤动了一下,握成了拳。

        陈子列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封十三要在佛门圣地里动起手来。

        结果还来不及阻止,就听见封十三不无涩然地沉声道:“想必以大师的口才,侯爷将您大老远请来,也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净蝉微微一笑,颔首道:“好说,佛法无边,众生浑沌,和尚自然该尽绵薄之力——再者月前端州疫病严重,多亏侯爷从中周旋,和尚方能如愿立棚,布施善粥。这样一来一回,功德才算圆满,倒也谈不上什么功夫。”

        封十三闻言,攥紧了拳,指甲在掌心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又来了。

        从刚刚醒来时见着的任不断,再到如今的净蝉。

        好像全世界都恨不得耳提面命地告诉他,他长宁侯是有多大的功绩,又是有多少的苦衷,多少的不可言说,多少的情不由衷与身不得已……甚至他所求图谋的,也不过是为民请命,为他爹翻案重算。

        是啊,这是多大的本事,多重的无量功德。

        若是没有长宁侯在,单凭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难道就能在两三年间处理好此事,替摸金案里的几千冤魂洗清冤屈了么?

        封十三没法应这个一定。

        可这事儿究竟是为什么非得瞒着他呢?

        难道他卫冶当年一找到自己就将此事说清,他封十三就好赖不分到那个地步,只知道颠倒黑白地找他寻仇么?

        还是说只有他堂堂侯爷的不得已金贵,他封十三的百般迁就,万般为难,甚至还想过要将一切抛之脑后,安心做个孝子贤孙给他养老送终……这样的一切,在大局面前,难道就都不值钱了么?

        可是这些问题,封十三没法问任不断,也没法问净蝉,唯独能问的只有一个缠绵病榻见不了人的长宁侯,然而往日同住对门,十步之内就能越门而见的人,眼下却被金尊玉贵地供养在寺里,门内门外站着的,全是伺候他一人的。

        别说是由着他一个反心昭昭的潜在危险人物单独入内,将这些鸡零狗碎的问题逐一问个清楚。

        就连提出想见一面卫冶,都得提前着人通报个好几轮,最后还得看侯爷到底想不想见。

        封十三承认,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太大。

        旁人用怎样的态度对他都无所谓,唯独卫冶不行,他不接受。

        净蝉和尚静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是无话可说了,微笑着行礼离去。而封十三仅从和尚的只言片语中,就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他既不想承认这种无能为力,可在巨变的现实面前又不得不承认,心烦意乱得厉害。

        封十三再也无暇顾及这些表面功夫,略一颔首,也沉默地跟在陈子列身后回了屋。

        被一把捂住嘴按在墙角的任不断目睹眼前景象,当即幸灾乐祸地扯出一个嘲笑,闷声道:“看,我说什么来着,早让你说了,你不肯说,非要瞒着!这下可好,人十三是彻底不想理你了,你开心啦?”

        卫冶皱起眉头,颇为嫌弃地甩甩手:“快闭嘴吧你——喷我一手唾沫!”

        任不断:“所以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天你病发得太急,身边也没个得力的太医在,我是把全部的药都给你灌下去了,一颗也没剩……别看我,要怪就怪你自己那副破身体,不下猛药就吊不住命,你自己选咯?”

        对上这玩意儿写满“此事与我无关,全数怨你自己”的眼神,卫冶忍不住暗骂:“这事儿是由我选的吗,我巴不得没病呢,要不也不能让那到嘴的南蛮鸭子遛跑了!”

        任不断同他混得太熟,轻而易举就能明白此人在想些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说:“反正你说的都对,那帮南蛮呢,的确都是贱皮子,有人管着倒很嘴硬,一旦没人去审去问,就有不少人扛不住争着招了——那惑悉的住所接头处杂七杂八,多得要命,分布也没什么规律,这几天供出来了几十个,钱同舟和童无都一一去搜了,还是没找到……”

        卫冶截断他的话:“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任不断一愣。

        卫冶不欲多解释,顶着脸色极差的一张晚娘脸,往前走了好几步。

        忽然,他又好像记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揽住任不断轻声嘱咐:“那事儿你先别管了,忙了这么些年,都不容易,趁着还没回京,日子清闲,你也休息一阵……还有就是同舟,当年他爹钱参事就死在惑悉手上,没抓到人,他最难受,这几日你也替我多陪陪他,宽慰一二。”

        这话里难得一见的温情,让任不断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他活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扫了好几眼,方才感慨道:“侯爷,不是我说,你但凡在十三跟前能有这种人模人样的心眼,真不至于是现在这么个情况。”

        卫冶笑了下,没说话。

        他当然不会像这两日表现出来的那般招人恨,可就算是再怎么贪图小十三给的人间真情,成日粉饰太平,糖衣炮弹炸开了花,内里本质,他还是拿封十三拿一颗棋子用。

        无非是一不小心,棋子本身在他心里的分量有点重了,轻易割舍不下。

        这条福祸相依的阴阳路,是他硬拽着封十三陪他上的。

        可与注定不得好死的自己不同,封十三将来的人生路还长,总有那么一天,他得自己走。他卫冶能哄得了一时半刻,难道还能哄一生一世不成?

        既如此,偷了几年的舒坦日子已是大幸,又何必拿那些虚情假意再去哄骗人心?

        蛊虫发作从来不打一声招呼,动辄疼得他头痛欲裂,冷意蹿向四肢百骸,胸腔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

        卫冶疼出了一身虚汗,却连眼皮都没动。

        “也许活不下几年了。”他想,“人生一世,光是真心怎么够用?”

        翌日清晨,卯时三刻,李喧李太傅亲自上门,很没有排面地上赶着来见学生。

        也不知他和两个少年讲了些什么,从清晨天不亮,一直讲到酉时过半方才离去,其间除了传了三餐饭食以外,再没见禅房里有人走动,就连卫冶最后实在压不下好奇心,赖在墙根偷听,也只能听见模糊不清的寥寥数语,还有几声翻动书页时的响动。

        之后的每一天,李喧都来,待的时间却不定。

        有时是一整天,有时只一两个时辰。

        卫冶不知道他都具体教些什么,但从两个少年一日沉似一日的气质里,就明白这个老师没找歪。

        轻松自在的日子一向过得极快,转眼间,半月已过,深秋的寒意猝不及防地被风裹挟进寺里,枫叶开得正红,丹桂的清香飘在整个抚州,鹭水榭的重修一半由闯祸的官府出资,剩下一半,掏的是徐达徐大人被抄的家底。

        而与此同时,从京城传来的批红折子到了李知州的案前。

        彼时卫冶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书案旁胡乱翻看《博弈论》,只字未入眼,却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吵得两个少年烦不胜烦。奈何其中一个随日子久了,那股子冲动的劲儿逐渐褪去,没胆子提。

        另一个大约是这些时日读多了史籍经书,愈明白事理,愈觉出自己的渺小无能,那点儿情难自控的指责根本是毫无意义,更不愿多说。

        李府的下人被北覃拦在门外,带来的折子是由裴守送进屋里的。

        卫冶接过看了一眼,沉默不语,半晌后方才压低声音道:“回去告诉李岱朗,让他多备几匹快马,囚车要尽可能大,圣人催得急,我们走官道,文书也得劳他尽早备下。”

        裴守点点头:“是。”

        陈子列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先是一愣,接着又“啊”了句。

        眼下正是秋分才过,寒露将凝的时节,东边儿的阳光忽明忽暗,直至这会儿才晃进了禅房的书案里,照亮了案边人的半侧眉眼。

        这时,封十三才看清了卫冶脸上喜怒难辨的神情,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心想:“怎么,回北都的机会难道不是他自己拿命挣来的么,怎么搞得好像有人逼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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