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氓》
裴姝日夜兼程急着回来,从踏进皇城的那一刻起,她脑海中就想过第一个遇见的会是谁,是日夜等待她归来的爹娘和阿碧,还是一直在不放过打探她下落的韩知景。
黎明将至,路边的豆腐摊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磨好的豆子走出来,光线从地平线上涌起,没有什么血腥狼藉的场面,依旧像她离开时的那样宁静,充满了烟火气。
有人坐在那豆腐摊几把散落的竹椅之间,半抬眼望着她。
裴姝看着这极像傅玄秋的一举一动,竟然有些认不出是谁了,直到对方开口说话。
“等姐姐好久了。”
她第一反应是怔了一下,然后慢慢下马走过去:“你怎么在这。”
下半句“小孩子不好好睡觉跑外边来干什么”却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他已经不太像一个小孩子了。
韩书翊并不在意她的惊讶,只是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臂:“姐姐瘦了。”
“你在这等我?”裴姝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
“皇都发生这样的大事,我知道像姐姐这样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会回来亲自看看的。”他远望青山白雾飘渺,“我等了一晚上,不算白等。”
“从我第一天遇见姐姐开始,你似乎就对我特别好。我知道姐姐本不是这样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姐姐这里就如此的特别。也许姐姐也有姐姐的秘密吧,没关系,我可以不知道,因为我感受得到,你不会伤害我。”
韩书翊一番话让裴姝心颤抖了一下。这一世,对韩书翊,她是来忏悔的,前世把这小孩溺死在宫河,是她的罪,今生来守护他,是她赎罪了。
“姐姐,这次是太后和太子发起的政变。”韩书翊下面说出的话让她万万没想到。
昨夜他在长宁宫外偷听,听到了沈落云和太后的所有对话,此刻都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告诉裴姝。这也证实了她的猜测,皇都的确出事了,现在圣上只不过他们手中的傀儡,美其名曰皇帝病重,太后与太子共主持朝政,暗地里两人依然要继续分个胜负。
“姐姐也是,一直奔着颠这皇权来的吧。”韩书翊试探问道,“如果姐姐心意已决,不怕日后突变,我永远站在姐姐这边。”
曾经,他的生母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人,可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为何历代皇子总是争权不休,他也终于明白了,只有拥有权力,才能活下去,才能让爱的人活下去。他已经错过了最爱的母亲,亦不希望裴姝有所闪失。
当她那夜站上城墙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是往后十几年都在他心里不灭的光。
韩书翊把话都说完了,想听听她接下去准备怎么办。
谁知,裴姝只是抬头说道:“他们都已经把事做好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选阵营而已。”
她深知如今再起一山,终究敌不过现成的两座大山,那不如加入他们的任何一方,待到时机成熟,再反手处理对方也不迟。
“太后娘娘久居深宫,蛰伏十几年无动静,忽然一夜之间凭空出现一支私军,并不好获取信任;还有若我没记错,太子和姐姐恐怕有过节吧。”韩书翊分析一番,哪方都并不好进,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谁得到我是谁的福气,怎么还想得到拒绝我呢。”裴姝说得意味深长,“我手里有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亦是我的诚意。”
看着韩书翊不解的目光,裴姝轻轻将一卷泛黄的书纸放在桌上:“本来,其实我可以来得更快,但是我去了一趟那个漠北阿木契所说的曹县,找到了那道师一家。我想这种东西,眼见不为实,我很想亲耳听听。”
那日江南大雨,她淋了一身雨水上门拜访,换来的答案和她在史册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韩书翊疑惑的打开那书纸,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字句:“尹历三年秋,梅妃杀漠北月姬氏于宫河,扔其子于乱葬岗,同月,傅府大夫人产一死胎,产婆战栗,遂捡其子当生儿。正值中秋月圆,桂花皎皎,取名傅玄秋。”
梅妃,正是当今太后在先朝的嫔位。她也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偏偏遇上了一代明史,太后费尽心思想销毁这本史册,是因为里面记载了她杀人的真相,可却一定不曾料到,会有那孩子活下来的后事。
当她从道师口中真真切切听到这一切,她才想起为何那日傅玄秋会这样看着她笑着说那人真惨。他也是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传说中的史册,却发现那个遗孤是他自己。时至今日,他在这世上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谁能想到杀人不沾血的太傅大人,要带着这种无人知晓的孤独感熬完剩下的漫长余生。
“我”韩书翊看完了史册,竟然一时间不知怎么称呼傅玄秋,平日里拈花惹草的夫子,竟然是他的皇叔?
“你说我,应该把这本东西献给谁呢。”裴姝若有所思的笑了。
“我和太后联手,一定能杀得韩知景片甲不留,但是我和韩知景联手,谁输谁赢倒是难分上下,不如先解决最大的祸患。”裴沉思一番,做出了决定。她平时真的在宫中没怎么接触过李霁容,能在后宫蛰伏这么久,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如果现在不借助韩知景的力量来与她对峙,日后凭她一个人,是万万不能够的。
她手里的不是史册,是傅玄秋的生死簿。
“大人他,会怎么样呢。”韩书翊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
不管是哪一方看到他,他都不能留在这个朝野。裴姝毫不犹豫回答道:“会死。”
出乎意料,这小孩居然很认真地问道:“姐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大人是喜欢你的吧。”
仿佛整个人间都藏在当时跟她表白时的那棵柳树后面了,怎么大家都好像了如指掌的样子。裴姝难得恢复了以前的自在神态,戳了戳他的脑袋:“你懂什么情情爱爱啊,自己都没搞明白,还去猜他。他就是个修炼了上千年的狐狸精,我都看不透。”
韩书翊被她说得急了,连忙委屈给自己辩解:“大人自己说的啊。”
“得了吧,他对皇都哪个美人没说过这句话啊。”裴姝顿了顿,接道。
“可我总觉得,那天的大人,很认真啊。”韩书翊小心翼翼补充,看着她的眼神变了一下,知道是让自己继续说下去,便接着补充。
竟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了,那时他刚念宫学不久,正上着课呢,外头忽然下大雪了,傅玄秋直接不讲诗经了,放他们出去看雪。而韩书翊为了塑造一个勤学用功的学生形象,特意拿着诗经里的那一篇《氓》去找他。
韩书翊问得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年少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曾想过以后海誓山盟成空,往事如雪,消融不可追。”他捧着那卷书坐在宫阶上,淡淡说道。北风吹雪纷纷,他的睫毛上也凝了一层浅浅霜雪,很好看。
韩书翊似懂非懂,大着胆子问他:“夫子也有不可追的往事吗。”
他以为傅玄秋会不语,可是或许是因为那年冬日的雪下得太大,他过了很久才轻声开口:“有。”
“是什么事呢。”韩书翊不依不饶追问,完全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来树立勤学人设的目的。
“是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
一模一样?在那时韩书翊的脑海中,以为他说得是长相,吓了一跳:“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夫子的兄长吗。”
傅玄秋被他气笑了:“我说的不是样子,是性子。”
“不过,她确实跟我生得一样好看。”他下意识想喝酒,摸了一把空,却忘记了这是皇宫,还以为坐在外头街上。
韩书翊忍住不笑,又好奇地追问:“夫子你还是没说是什么往事啊。”
“把你刚才问我的四句话,抄十遍,要是还是不懂,就抄五十遍。”傅玄秋很想一个人坐会儿,就开始赶他走了,“明天记得呈给我。”
韩书翊平白无故挨了一顿罚抄,欲言又止。他面前的夫子似乎真的很想喝酒了,无奈这是深宫,是朱红宫墙之下,只能捏碎了一把枯枝上的新雪含在嘴中,韩书翊没有尝过那年冬天的雪,但他能感受到真的很冷。
而那些贵门子弟玩了一会儿雪,便因为真的太冷了各自偷偷溜回家了。只剩傅玄秋一个人单衣独坐,天寒地冻里,他望着四野路茫茫,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好几辈子了。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韩书翊悄悄站在殿门后面躲雪,过了很久很久,听到傅玄秋一个人自言自语轻声说道。
往事如雪,纵是万里无边,纷纷满路,皆是消融不可追。
裴姝听他细细讲完了那个她也不知道是哪年冬天的事情,还是有点搞不明白:“他有提我了吗。”
“我当时是不明白,可是遇见姐姐之后,就都明白了。”韩书翊费劲地解释,“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这说得就是他和姐姐啊。”
好歹当年他是含泪罚抄了五十遍这四句话,早就刻在心里了。年少时青梅竹马,长大后形同陌路甚至冤家路窄,往昔不可追。况且当他那日在城外看到裴姝第一眼,就冥冥之中确认了当年夫子在追忆谁,她的确,是这样的美艳,称得上想象中能让夫子开口夸人的漂亮。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裴姝读过《氓》,有些地方真的像他们小时候,她也常常在烟波江岸边跟他告别各自回家。只是他们不是被抛弃的女子和负心汉,而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野心人。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谁负谁一说,如果真的要错,就错在我们认识了。”裴姝看着一轮红日慢慢从远山升上来,“他生皇都,我生江南,或者我生皇都,他生江南,这辈子都别见面,多好。”
爱有什么用呢,本不应该在一起风花雪月的人,就是应该对峙到死。
“所以,姐姐,你还是要带着这卷史册去找太子吗。”韩书翊问了一句。
“当然。如果不带着傅玄秋的命去见他,怎么才算有诚意呢。”裴姝冷静下来,强压住心底的波澜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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