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写日记,是李温禾人生二十余载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她的日记里藏着自己最不乖的一面,包括嫉妒,愤怒,羞耻,悲伤,洋洋自得,喜形于色,落水狗一样的狼狈,以及实施出来可能会触犯刑法条例的设想。
每次她写日记都有一种因叛逆而来的快感。
她的日记本藏在书抽屉的夹层,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
她把一些纸页粘上,因为她甚至都不想叫自己回忆和发现那个自己。
很幸运,纸张浸润胶水直到牢固风干发脆的迹象表明,从没有人翻过这本日记。
李温禾,这个家人掌心宠爱的从不逆反乖乖女,邻居口中称赞的乐于助人好孩子,同学眼里的高岭之花,同学家长号召学习的努力榜样,老师最喜爱的要强学生,领导青眼有加的积极员工,在她的日记本里保留着与以上所有身份特征相反的一面。
她想拖延所有的工作,只想玩耍;她不喜欢家务劳动,不喜欢勤俭节约的美德;她一点也不高冷,甚至有些花痴,喜欢看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她嫉妒心很强,她不想自己比身边任何一个人差;她占有欲也不少,她的好朋友最好和她最要好……她间歇性积极,持续性厌恶自己,可是她希望所有人认可她喜欢她。
她就是这样表里不一,李温禾破罐子破摔,这样想着她自己。
她努力完成所有人对她各种身份的期待,她是最完美的女儿,学生,朋友,下属,路人……她觉得保持这一切是她的使命,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开心,也只有这样,她才能从对方的肯定中获得对自己的肯定。
但是她太累了,她从来没有喘息的机会,她维持着各种各样的完美人设,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和逆反心理捏成粉末,微笑着吞咽下去。之后又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爆发,崩溃,一股脑儿倒在自己的日记里。
她唾弃着日记里邪恶而真实的自己,又在自我厌弃中得到诡异的满足。
不得不说,她的努力卓有成效,她外在的美好很是突出,甚至有些扎眼。在羡慕嫉妒的催发下,有很多质疑她的声音和恶意的诋毁。
对于这些她一笑而过,自我安慰:“这些人是在向着二十五楼吐口水。”
转头她又会在日记里放肆哭,放肆笑,大声幸灾乐祸,恶毒诅咒坏蛋。
她暗恋过一个男孩,并在人生不同阶段都保持着对那个类型欲罢不能的迷恋,这隐秘的喜欢给她带来很大困扰,让她的怦然心动无一例外全都无疾而终。
没有人敢靠近她,或者说她从来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内心。李温禾怕露馅儿,她控制不住自己热烈的情感,也没有办法在近距离下维持完美人设,她不能让自己讨厌的模样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其实她的女性朋友也不多,她是闺蜜的情绪垃圾桶,是乐于助人的知心姐姐,她保守着别人的秘密,分担别人的烦恼,但是她从来没有吐露过自己的心事。
有的人认为她不够真诚,但是为数不多的尝试告诉她,抱怨自己的不快只会让别人困扰。
她厌恶日记里的自己,但是她很喜欢她的日记。
李温禾想着,如果她孤独终老,她会一直让日记陪伴着她,但如果她找到了喜欢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会把日记烧掉,永远抹掉那个不堪的自己。
李温禾以为,她的邪恶日记可以一直保密,直到她进棺材,直到一个意外发生————她的日记在搬家途中不慎遗失。
而与此同时,乖女李温禾的寻爱之旅,也阴错阳差地开始……
“完美……”长久思索之后,谢忻程补充道:“以及疲惫。”
这是谢忻程对他相亲对象的评价。
谢忻程上个月才回国,他结束了海外五年的博士生涯,同时通过了a大副教授岗位的层层筛选,现在是一名新鲜出炉的青椒。
高校教师,海归博士,有项目有车有房有户口有学区。这位青年俊彦刚刚落实工作,就得到了一众同事/邻居/亲戚的青眼,盛情难却之下被迫参加了若干以“终于回国应该聚一聚”为名的相亲局。
他刚刚参加完一个共计十位亲友列席的相亲饭局,整场饭局都在维持得体(尴尬)微笑,以及扮演与众人印象相符的大学老师形象:学识渊博、平易近人、温文尔雅、风趣幽默、稳重亲和……
饭后归家后,谢妈问他对饭桌上众人重点介绍的单身女孩有何想法,谢忻程揉了揉自己忍不住皱起来的眉头,收起心中的不耐说道:“她看起来不错,是个正经人,很完美的结婚对象……但是我现在太忙了,还不想花时间谈恋爱结婚,更何况……”谢忻程沉默了一下,在自己的词汇库里寻找一个恰当而不至于冒犯的形容词,“我觉得这个女生很疲惫。”
说完他又笑着解释道:“和我一样疲于应付聚会和相亲饭局。她的想法估计和我的也一样,我们对对方都没什么感觉。”
谢妈无奈,见儿子要去忙工作,她心中对那女孩的一百个满意也只能按下不提。
谢忻程应付完母上大人的追问,转战书房,继续攻克项目的技术瓶颈。今天的相亲局他早已抛之脑后,虽然饭桌上的他“落落大方风度翩翩”,事实上他连那相亲对象的正脸都没好意思认真瞧上几眼,更别提把人家放在心上。
刚刚加那女孩为好友的对话框静静躺在微信列表,一个消息提示都没有,谢忻程熟练自然不带犹豫地设置朋友圈权限为不可见,删掉消息框。
鬼使神差似的,他又找到相亲对象的太阳花头像,点了进去,想随便翻翻她的朋友圈。
“一条也没有……估计也设置了不可见吧。”谢忻程没怎么在意,放下手机继续工作。
另一边他的相亲对象李温禾,正在经历相同的追问。
“这男孩很优秀,很完美,但是有距离感,我们可能不合适。”李温禾对婶婶笑着回答道,“小婶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实在太优秀了,追她的漂亮女孩一定很多,太让人有压力了,他看起来不会喜欢我这种条件的。”
“什么距离感啊!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知根知底,都是好孩子!是势均力敌的优秀!他是博士,咱还是少年班出来的博后呢,咱就算不是高校老师,不也是重点国企的科研人员吗,挣得说不定比他还多呢!!我看那小子条件是真的不错,错过怪可惜的!小禾啊,你们不是加微信了嘛,要不你先和他聊聊!和他做朋友试一试!!”李文禾的小婶道。
李温禾笑答:“我哪有那两把刷子啊!我没什么交友经验,圈子太小遇不到几个男生,要是和他真的合适的话那当然得认真对待了!我加上那男生的微信了,回头什么时间方便和他聊一聊,不能成的话做个朋友也好,多个朋友多条路!”
小婶满意道:“行!小禾这么优秀,谁能不喜欢,咱们就先给那小伙子一个机会!”
李温禾笑着和小婶一家道别,走之前偷偷对小堂弟使了个颜色,趁着小婶小叔不注意,在小堂弟亮晶晶的期待眼神下往他的书包里塞了几个奇趣蛋(一种附赠玩具的糖)和他最喜欢的棒棒糖,连带着一个李温禾替她妈妈给的大红包。
李温禾的住处离饭店不远,小叔小婶带着孩子不怎么方便,也没有客气,让她自己回家,到家后发个微信报一下平安。
李温禾到家先发了个语音微信,没有脱鞋就直接走了进去,把自己的羽绒服随意往沙发上一扔,再把自己丢到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前一天熬夜到凌晨两点,把公司科研项目的技术报告发给老板,也就是他们科研组的负责人,之后在床上酝酿睡意失败,没能快速入眠,最后在辗转反侧中不知不觉地陷入深度昏迷,又在早上六点半被预设的闹钟吵醒……
早上七点,她挤上了在周末早高峰略有缓解的地铁赶在八点四十左右抵达公司,精神抖擞开始新的一天,在经历了三个针对不同科研项目的小组会议并进行工作成果汇报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分裂成了三瓣儿,各自为政,共享她的大脑,彼此打架争夺地盘……
然而在李温禾看来,这只是她日常生活一部分,也是她未来美好生活的经济基础,她甘之如饴。
下午四点,全勤员工李温禾破天荒地和领导请了个小假,理由是“看望从老家远道而来的长辈”。
不,她没撒谎,对于她和其他安家于此工作生活的人们来说,a市是他们的第二故乡。
小叔小婶带着小堂弟从a市c区赶来a市b区和她聚餐,不计堵车的话,车程两个半小时都不止,可不算是远道而来了嘛!
她很喜欢和亲人相聚,对于在a市独居的都市白领,这是她能享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光。
然而令李温禾措手不及的是,今天的聚会还有另外一伙人,其中包括一位优秀的单身男性。
李温禾瘫倒在沙发上,不想让自己回想饭局上的尴尬场景。
总的来说,她表现得相当糟糕……
她在看到那位单身男性的时候,仿佛搭错了那根很久都不曾触动的神经,满脸通红,像个猴屁股。
李温禾强作无事模样,勉强自己自如应对饭桌上的提问,并在其余时间尽力保持沉默,不想引起注意,同时强自压下脸上仿佛在喷涌的热血沸腾。
就在李温禾实在支撑不住,没有办法忽略自己异样的时候,小堂弟救了她。
小孩子在饭桌上坐不住,吃完喜欢的东西就想出去玩,介于李温禾平时常拿各式零食玩具哄他,他自然想到找她和他一起出去玩。
小婶本来想呵斥小堂弟,然而碍于饭桌上还有生人,只能压下火,拉住李温禾叫她多坐会儿,不管那熊孩子。
李温禾一向最宠小堂弟,又怎能不由着小堂弟的要求,借坡下驴,踩着不怎么合脚的漂亮皮鞋追着熊孩子往大厅逃去……
他们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探索了饭店的角角落落,蹦蹦跳跳,爬上爬下,李温禾尽心尽力,寸步不离,既保证小堂弟玩得开心,又确保他安全。
一晚下来,李温禾的脚已经肿了,她从小皮鞋里拔出自己的脚,脱下被汗浸湿的袜子,发现自己大脚趾的指甲一半紫黑,已经被指甲下方皮肤的瘀血染上了颜色……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感谢小堂弟能救她于危难水火之间。心累和身累相比,她还是喜欢身体力行和心情轻松。
她打了一盆滚烫的热水,唏嘘试探着把脚泡进去,发出舒服的喟叹,同时思绪飘向远方。
如果是往常,她要是在哪个场合表现畏畏缩缩不够大方,等她回家独处,必然是要在自己的日记里狠狠数落自己一番,而今天,她没有过份地苛责自己,她受到的煎熬已经足够多了……
因为那根一旦被触动就会让她脸红的神经,不叫心动,而叫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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