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乡

秋收磨人，葛祥多整个后背晒得通红，颜玉兰后脖子那块儿都被晒脱皮了。

        熬到把粮食都卖出去，夫妻俩才算是松了口气。

        粮食长在地里，不如变成钱攥在手里让人安心。

        累狠了的葛祥多和颜玉兰瘫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俩孩子这些日子也遭罪，被父母关在院子里好几天，不许随便出门。

        年纪大点儿的孩子都开学了，村里还没上学的娃娃要不带到田埂边的树下看着，大人干一会儿活就抬头看一眼，要不就锁在家里，留好吃的喝的。

        不拘着孩子不行，村东头有德叔家的小儿子就是农忙的时候被拐走的，丢了一个，整个村子的人家都起了警惕心。

        听说，那天大人的心思都在地头上，小孩没人看，有德叔扛着农具回来的时候没看见小儿子还没太在意，以为他出门找人玩儿去了，可站在家门口喊了半天也没听到孩子回话，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

        出门找了好一会儿，平时玩得好的孩子都说没见到。周围的人家也察觉到出事了，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帮忙找。

        一连找了两三个小时，帮忙的人打着手电筒从村东头到村西头问遍了人家，田间树林也喊了半天都没回应。

        报警后只知道孩子被拐了，这都十多年了也没个消息。

        从那之后，槐花村的人对孩子的看管严了许多。

        下午，有个小萝卜头在院子外头喊，“葛如瑾葛如瑶，你们出不出来玩儿？”

        颜玉兰探头往外一看，十来个小孩都在门外呢。

        村里的孩子都有个性得很，大人们可以给他们起乱七八糟的小名随便喊，但是他们彼此之间都直接连名带姓的叫，搞不懂他们在讲究啥。

        被俩孩子眼巴巴的看着，颜玉兰忍不住妥协：“记得早点回来吃饭，注意安全，别下水啊。”

        话刚落音，双胞胎已经跑出去和大部队汇合，十几个孩子一溜烟儿跑了。

        颜玉兰伸伸懒腰，又躺回床上去了。

        葛祥多端着搪瓷杯子，等水温降下去，“让孩子们松快松快没事儿，过俩小时我就去把她们叫回来。”

        俩小时没到，刚过了一个半小时小女儿葛如瑶就带着一群人跑回来了。

        这群孩子在村里圈了个范围玩捉迷藏，一个孩子蒙着眼睛从一数到一百，剩下的孩子分开藏，谁最后被找到谁就是赢家。

        一开始很顺利，没多久其他人就被发现了，只剩下葛如瑾负责捉人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可又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人发现葛如瑾，其他的孩子也慌了，顾不得游戏胜负跟着一起找都没发现。

        找人的孩子扯着嗓子喊认输都没把葛如瑾喊出来，这群孩子赶紧找大人帮忙。

        颜玉兰和葛祥多急忙搜寻，周围的人家也都来帮忙，没多久就听人道：“找着了，在我家稻草垛子上头呢。”

        因着稻草能用来烧火还能和泥垒墙，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稻草垛子，小孩玩捉迷藏有时也会藏里头，但都是拽几把稻草掏个洞躲里面。

        这户人家稻草垛堆得高，大人仔细看能发现上头有衣角，小孩子身高不够却瞧不见。

        葛祥多跑过去掀开盖在孩子身上的稻草，就看见大闺女安安稳稳的躺在稻草堆上，睡得香极了，这么多人也没把她吵醒。

        颜玉兰也赶了过来，眼泪都被急出来了，一把抱起孩子搂在怀里，点着她的额头，气道：“你就是个皮猴儿！尽让人操心。”

        睡得迷迷糊糊的葛如瑾半睁着眼睛发现自己被妈妈抱着，小脑袋瓜没想太多，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靠在妈妈肩膀上又睡过去了。

        周围人：“……”这孩子心真大。

        这孩子把爹妈都给整无奈了，颜玉兰和葛祥多谢过周围人的帮忙，一个抱着大的，一个牵着小的，迎着落日余晖归家。

        玩游戏把自己玩睡着了吓爸妈一跳，葛如瑾并未因此事挨揍，然而当她说明自己是如何跑到那么高的稻草垛上面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爸妈的混合双打。

        虽然别人家父母打孩子抽皮带，她父母打孩子抽鞋带，但葛如瑾还是委屈了。

        疼倒是不疼，葛如瑾蹲在墙角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颜玉兰和葛祥多都不去哄她。那稻草垛子旁边有棵大树，一根树枝恰好伸在稻草垛子的上方，这孩子居然敢先爬人家树上，再从树枝上跳到稻草垛上面。万一她从树上掉下来，万一她没跳准位置……想想颜玉兰和葛祥多就是一阵后怕。

        听着大闺女抽泣的声音，夫妻俩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葛祥多凑到小闺女的身边，“要不你去哄哄她？”

        葛如瑶捋着大黄的尾巴，淡定得很，“没事儿，等她睡一觉她就全忘了。”

        夫妻俩：“……”大闺女这不记吃也不记打、万事不往心里去的性子，好像也是。

        次日，晌午。

        “二崽儿，过来帮妈看火。”

        颜玉兰将菜刀舞的虎虎生风，小米椒切得细碎，伴着咸菜一炒味儿能传出院子。

        坐在门槛上的葛如瑾泥巴也不捏了，扬声质疑：“为啥不找我烧火，咋回回都找老二？”

        颜玉兰手上动作不停，“你安生呆着去，这点小事儿不劳大驾。”

        上个月烧一回火，窜出来的火苗把她前面刘海给燎了，现在还没长回来呢，颜玉兰寻思大闺女在懂事之前还是离灶台远着点好。

        葛祥多端着木盆回来了，盆里装着四五个洗涮干净的罐头瓶，大小不一。

        把咸菜和萝卜干都装好，这两天一家人的行李已经收拾了大半。

        夫妻俩观察一番，发觉小闺女说得对，自家大闺女这就是个遇事儿不往心里去的，昨天的事她是全忘了。

        晚饭是稀饭配咸菜，两个孩子吃饱了就上床，闹腾累了沉沉睡去。

        大人心里存着事儿，颜玉兰把两个包袱的行李点了又点，生怕忘记东西。

        葛祥多挥着大蒲扇给孩子们扇风，“明儿咱们一早就走，后个儿下午能到，青松每年都来回跑，这路他熟。”

        颜玉兰道：“就是不知道两个孩子能不能适应，咱俩得商量好时间，钱少挣点没事，不能把孩子单独放屋里。”

        “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一夜辗转反侧，颜玉兰还是不怎么放心，眼瞅着天光渐亮，拍醒旁边的丈夫，两人一齐将孩子们收拾干净。

        颜玉兰锁上院门，和丈夫背着行囊，牵着孩子在乡间小道上越走越远。

        村口的李子树下，大姐葛祥春跟六哥葛祥足等在那里，露水沾湿了两人的裤脚。

        葛祥多没想到还有人来送他，有些意外，“你俩咋来了？”

        葛祥春是家中长姐，已经三十七岁了，生活的愁苦让她的脸上早早显出老态，她掏出三十块钱塞进葛如瑾的口袋里，不顾弟弟和弟妹的推脱，“穷家富路，这是给俩娃娃的。”

        葛祥足也给葛如瑶口袋里塞了三十块钱，“镇上有施工队盖房子，我跟工头说好了去搬砖抹水泥，他们工钱给的不少，够我花。”

        “你俩记得看好娃娃。外头不好混就回来，家里虽穷，咋儿也能弄到口吃的。”葛祥春叮嘱道。

        葛祥多和颜玉兰点头。

        “老五这几天在他媳妇娘家那儿呢，那头孩子少，农活重，他们去帮把手……”

        大姐这番话葛祥多听了也不在意，他跟五哥的关系本就平平。其实他们几个跟葛祥有的关系都那样儿，爹妈越是偏疼这个大儿子，他们对葛祥有就越是懒得搭理。

        二姐一走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三姐四姐都没了，五哥是爹妈手心里的宝，跟他们在家里的地位不一样。

        这么些年，葛祥多都是同大姐六哥相互扶持。

        怕耽搁小弟一家赶路，葛祥春叮嘱几句走了。

        葛祥足抱了抱两个孩子，松开手后跟着葛祥春一起离去。

        一家人到了颜家吃早饭，颜家父母都忙工作，只有颜青松在，他大手笔煮了十来个鸡蛋，熬了一大锅粥，招呼姐姐一家上桌。

        老爸颜树文今年当了班主任，天没亮就得去看早自习。老妈乔巧在镇上的制衣厂工作，她进取心强得很，已经当了小组长，正在努力朝上走。

        颜玉兰一边剥鸡蛋壳一边说：“做这么多饭吃不完的。”

        颜青松沿着碗边吸溜粥，说：“米粥吃不完就放锅里，等爸妈中午回来接着吃，剩下的鸡蛋给孩子揣着，坐火车时间长，等她们饿了就拿出来垫吧垫吧。”

        颜家离车站不远，一行人运气挺好，到了车站没等几分钟就等到了车，兜兜转转到了市里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作为家中最有出行经验的人，颜青松自告奋勇去买票，一张票八元，车费算不上贵，就是太挤。

        颜青松每次下火车都有一种自己打完了一场仗的感觉，身心俱疲。

        火车要等两点半才来，大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颜玉兰几人寻了处空地，坐在包袱上休息。

        姐妹俩头一次出远门，新鲜劲还没过，精力充沛也不觉得累，绕着大人跑来跑去。

        好不容易等她们安静下来，火车也到了。

        人们争先恐后挤上车，闹哄哄的。

        葛祥多和颜玉兰从车门处挤，颜青松眼明手快寻到车厢中间一个打开的窗口，直接举起外甥女，挨个把她们送进车厢里。

        “快占座！”颜青松踮着脚尖喊。

        等到双胞胎占好三个座位，看到姐姐跟姐夫来到双胞胎身边后，颜青松才放下心，不紧不慢上了车。

        两个孩子不要票，一路都得坐大人腿上，颜青松自告奋勇把行李都揽到自己这一侧，负责盯行李。

        漂亮孩子不稀奇，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娃娃就让人稀罕多了。挨着双胞胎坐的是个六七十岁的婆婆，衣着精致，提着一个铁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小白狗。

        “两个小妹妹，吃不吃橘子啊？”婆婆笑着问道。

        “谢谢奶奶，我们不吃。”葛如瑾被爸妈念叨了许久，牢记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食物。

        葛如瑶跟在后面点头。

        双胞胎守在车窗旁看窗外风景不断倒退，新奇得很，不知看了多久，两个小姑娘倒在父母怀里睡了过去。

        葛如瑾是被一阵香味勾引醒的，邻座的婆婆端着一个塑料盒，盒里装着一种又弯又细的面。意识到盯着别人吃饭很不好，葛如瑾瞄了几眼赶紧扭头，一副被窗外风景吸引了全部目光的样子。

        颜青松坐在双胞胎对面，看见大外甥女的眼神，起身离开座位。

        几分钟后，颜青松端着两个塑料碗回来。

        把小外甥女拍起来，颜青松轻声道：“等两分钟，这是方便面，要等泡软了才好吃。”

        颜玉兰埋怨弟弟乱花钱，又剥了两个鸡蛋给孩子搭着吃。

        随着旅途时间的延长，火车上的味道越来越难闻。

        拎狗的婆婆到了站，邻座坐下一个中年男人，不过坐下半个小时就抽了三支烟。

        烟雾缭绕在座位上空，熏得双胞胎直皱眉头。

        中年男人腰间挂着大哥大，抽完了烟开始拿着大哥大和人聊天，嗓门很大。

        听着那些不知是何处口音的话，葛如瑾趴在爸爸怀里悄悄皱了皱鼻子。

        葛如瑶像是出门的新鲜劲过了，浑身的精气神也没了，蔫巴巴的被颜玉兰抱着，上下眼皮一闭，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

        双胞胎的心情由期盼转化成了煎熬，终于等到了第二天上午，一行人到站下车。

        在火车沿线有不少小贩挑着扁担来卖各种吃食，价钱比外头高不少，两个孩子吃了鸡蛋跟方便面没叫着饿，三个大人各自啃了个白面饼子了事。

        当前下了站，颜青松领着几人下馆子。

        一人面前摆着一碗面，骨汤香浓，面条劲道，每碗面上都盖着一块肉和几片青菜，味道算不上顶顶好吃，但是十分实惠，一碗面七毛钱。这家店深藏在小巷子里，不是附近的住户很难找到，颜青松也是偶然间寻到这么个地方。

        双胞胎捧着比他们头还大的面碗埋头大吃，吸溜半天还是只吃了半碗就饱了，大人们把孩子们的剩下的分干净。

        下了公交车，颜青松带着姐姐一家人来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常新影视基地不远处的一间小平房。

        颜青松帮着收拾行李，说道：“我白天不在家，晚上有个窝睡觉就成，这屋子你们住着，什么时候找着活了再说。”

        “姐夫，你们找工作可得当心点，现在外面骗子多，当心他们唬你。”

        屋子不算大，三十来平，有两张床。

        颜青松打开窗户通风，“那张床原本是跟我合租的室友的，叫张贺。前两个月他老家来人把他拽回去了，嫌他在这儿跑龙套不稳定没盼头。我跟姐夫睡一张床，姐你带着俩孩子睡另一张，咱们先凑合一阵子。”

        没人看着，双胞胎不被允许在陌生的地方溜达，她们只好跟在爸妈屁股后面当小尾巴，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门开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葛如瑾站在门边一看，嚯，好高。

        她长这么大，就没看到这么高的人。下一秒葛如瑾就发现个子太高也不一定好，这人还没进屋就得先弯腰低头。

        “哟，松子，你从哪儿拐两个这么漂亮的娃娃回来？”

        “从我姐夫家里拐的。”

        颜青松和来人勾肩搭背走到屋外，谈了会儿话，走进屋道：“姐，姐夫，我有点活儿，你们晚饭别等我了。这儿米面都是齐的，卖菜的地方有点远，明天我带你们认路，今晚就用咸菜鸡蛋将就一下。”

        说完，颜青松留下备用钥匙跟着大高个急匆匆走了。

        本也没带多少行李，葛祥多扫完地，把扫帚往拐角一放，说道：“你带着孩子在这儿等着，我出门熟悉熟悉情况。”

        “要不咱俩带着孩子一起出去？”

        “不用，我能行。”

        颜青松租的房子是这排小平房最中间的一间，平房对面是一排两层楼房，马路不算宽。

        左边可以看见远处有一座公园，葛祥多转身朝着右边走，记着路线，专挑人多房子大的地方打量，走了十来分钟，看见一座大门，门上写着“常新影视基地”六个大字，隐约可见门内成片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物。

        门口的道路两侧有不少摊贩，有卖盒饭的，有卖包子的，还有卖汽水饮料的。

        恰好从影视基地内轰隆隆出来一大帮人，买了各种小吃，坐在摊贩准备的桌椅上边吃边聊天。葛祥多数了数，这么一小会儿光汽水就卖出了七八瓶。

        天色近黑，葛祥多才回了屋子，晚饭还是就着咸菜喝稀饭。

        颜玉兰给炉子点上火准备烧水洗漱，“咱们明天寻摸寻摸城里哪儿有厂子招工，要是咱们能在同一家厂子干活，说不定人家愿意单独给咱们分一间宿舍呢。也不知这里的房子好不好租，房租肯定贵。城里这地方，寸土寸金啊。”

        葛祥多端着稀饭碗，道：“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咱们就到这影视基地的门口卖面去，我看那儿好多人卖吃食，买的人可多了。”

        颜玉兰疑惑脸，“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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