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领导们的事儿往往说不准, 说不定有更重要的事儿,就改了行程,今天不来平安庄大队了。夏菊花没有半点埋怨齐小叔的意思——人家能让齐卫东特意来给她报信, 已经够替平安庄着想了。
夏菊花走到平安庄生产队工地, 拿了把铁锹跟着装起土来。刚装了一半, 路上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 刘志双小声叫了一声“娘”。
夏菊花瞪了他一眼, 继续跟没听见一样装土。刘志双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 跟着装车。所有人都在忙着, 没人在意路上驶来的两台吉普车, 已经在路边停了下来。
“夏菊花,夏菊花同志。”齐小叔下车后,找了一圈没看出哪个是夏菊花,只好放开嗓子亲自喊人。
夏菊花这才直起腰来,分辨了一下喊自己的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快步向他们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什么,四下打量了一下,向背手站得不远的李长顺喊:“大队长, 齐副主任来咱们大队视察了。”
本不想上前的李长顺, 不得不背着手跟夏菊花一起来到领导们面前, 嘴里说着欢迎, 接过县主任主动伸出来的手。
夏菊花也热切的看着领导们:“辛苦各位领导来我们平安庄大队视察工作, 领导们这么关心我们平安庄大队,我代表所有社员, 欢迎领导们对我们的工作多批评指导。”
县主任两次见夏菊花, 她都是一身分不出性别的打扮, 拼着命跟社员一起劳动,自然对她的印象好上加好,笑容跟长在脸上一样下不去:“夏大队长,你辛苦了,平安庄大队的社员同志们,都辛苦了!”
最后一句话县主任是提高声音说的,听到的人不在少数,大家纷纷抬起头,发现他们的大队长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正微微上下摆动,于是齐齐向看过来的领导们,露出腼腆的笑容:“不辛苦,不辛苦。”
“我们的农民,一如既往的朴实啊。”县主任感叹后,问夏菊花:“你们这会战搞了几天了,总共有多少人参加会战,成果怎么样,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这么贴心的领导,当然应该了解真实的情况。夏菊花先是一脸自豪的说:“报告县主任,我们平安庄大队五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抽调二百名社员,全大队一共一千人参加修渠会战。今天是会战的第八天,三队跟平安庄的水渠马上可以打通,下一步就要修四队和五队之间的水渠。”
成果如此显著,县主任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连说了两个好字,才平静心情等着听夏菊花接下来的汇报。
可惜接下来夏菊花的脸就有些为难,带着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表情,看看社员们,看看县主任。再看看社员,又看看跟在县主任身后别的领导。
“夏菊花同志,你有啥情况只管如实向县主任反应。县主任今天来,不光是要视察平安庄大队修渠进展,也是来给平安庄大队解决困难的。”齐小叔对夏菊花这个表情觉得眼熟,干脆替她打个前站。
县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不过还能维持。他点头附合齐小叔有话:“是呀夏菊花同志,你们平安庄大队积极开展生产自救,县里的同志对你们这种大无畏的精神,都很感动,都愿意帮助你们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问题。”
看吧,领导说话才叫滴水不漏呢,人家要解决力所能及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想把夏菊花的嘴给堵住一半。
可惜县主任跟夏菊花的交道打得有点儿少,不知道夏菊花想说的话,不是一般人能堵得住的。她整理一下思路,谨慎的开口了:“既然领导问了,那我就有啥说啥。我们大队的社员同志们,都想尽快把渠修通,好增加水浇地的面积,争取更大的丰收。”
所以我们平安庄大队这水渠修的,意义重大不?这么有意义的事儿,是不是不能半途而废?夏菊花不管县主任身后的领导咋面面相觑,自顾自的说下去:
“可是今年的年景领导都看在眼里呢,我们平安庄大队靠着县农林局的支持,打了几口深水井,勉强保住了种子有点儿收成。社员同志们都说,不能自己有了收成,看同样种地的阶级兄弟挨饿,所以我们还是上交了公粮。”
听着的领导们对视几眼,他们对平安庄大队没要救济粮反而上交了公粮,都是知道的,就想听夏菊花铺垫了这么多,接下来想说啥,所以没有一个人打断夏菊花的话。
夏菊花不是让领导等着的人,她的声音算不上清脆更谈不上悦耳,只捡实话说:“交了公粮之后,考虑到别的阶级兄弟比我们平安庄大队更困难,我们没向集体伸手要救济粮,想着大家苦上几个月,等来年夏收这日子总能过下去。”
“也是我太贪心,受了那几口深水井的启发,想着要是我们平安庄大队的土地,都能变成水浇地,再遇到旱灾,就不止是保住种子的问题,而是取得农业大丰收的问题。所以我就号召社员同志们,一起搞修渠会战。”
“我们的社员同志们觉悟高呀。”夏菊花情真意切的给社员摆功:“他们听说可以取得农业大丰收,饿着肚子也要修渠呀,领导们。你们不信一会儿可以看一看,我们的社员吃的都是啥,他们是在啥条件下,仅用八天的时间,就要把三队跟平安庄的水渠打通。”
说到最后,夏菊花被社员同志们的精神感动的落了泪。
如果一个人一直到处哭天抹泪的诉苦,他的眼泪会变得不值钱,别人最多出于快点儿把人打发走的目的,说两句同情或关心的话。
可一个一向坚强的人突然落泪,那冲击感就太强烈了。别的领导没跟夏菊花打过交道,不了解她的性格。可县主任和齐小叔都是跟夏菊花打过交道的人,上一次孙桂芝当着县主任的面诬陷夏菊花,,她不过是当成笑话一样看着,一点儿受到惊吓,落泪诉苦的想法都没有,可见是多坚强的人。
今天这个坚强的人掉眼泪了,她不是为自己掉泪,是心疼社员才流下泪水。
尽管夏菊花很快把那几滴泪花抹去,还强笑一下试图掩盖自己的失态,可领导们该看见就是看见了,靠近领导们干活的社员们也看见了。
好巧不巧的,靠近领导们干活的是三队的社员。
“大队长,我们都不怪你。要不是你带着全大队的人帮我们修渠,明年我们生产队的水渠也跟平安庄的通不了,我们还得一挑一挑挑水浇地。”
“我们有点儿吃的饿不死就能跟着你干,大队长。”
“这样的年景,有蒸红薯吃就不赖。你是想让我们来年吃上白面馒头,才带着大家修渠,要是有人因为这埋怨你,你跟我说,我看看他妈是咋生下他的。”
听着社员们越说越激动,夏菊花连忙回身向他们摆手:“大家好好挖渠吧,领导们是来了解情况,要给咱们解决困难的,我就是实话实说。”
来解决困难的领导们: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走是不可能走的,平安庄大队准备了这么长时间,领导们咋能来了就走?不光不能走,还要走近社员的身边,亲切的跟他们拉拉家常,了解了解家里有多少口人,秋收的时候一人一年分了多少粮食,现在家里还能不能吃得上饭……
有细心的领导发现,平安庄大队的社员们挺有意思,有些十分腼腆,面对领导时那叫一个局促,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可有几个却十分健谈,把领导的问话回答的清楚不说,还能拐弯抹角的诉诉苦。而且他们搭配的十分平均,有腼腆的必有健谈的在旁边,不会真把领导晾在那里下不来台。
总之,领导们了解到的情况都是,平安庄大队虽然有一些收成,可大家交了公粮之后,如果啥活都不干的话,躺在炕上省着吃还能吃到夏收。现在修渠这么重体力活干下来,省是省不下了,来年春天怕是都得指望着红薯叶子充饥。
这么艰苦的条件下,没有一个社员抱怨不应该修渠,可见夏菊花在社员中的威信,是实打实的。
“渠一定要修好,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红星公社想办法动员其他大队的社员……”有领导提出了意见,马上就被齐小叔给否定了:“别的大队社员领的救济粮,能不能顶过开春还不好说呢。他们来帮平安庄大队修渠,工分咋算,口粮咋办?”
几位领导就争论起来,县主任则观察着一直陪他视察的夏菊花。
夏菊花面色十分平静,就好象领导们争论的不是平安庄大队的事儿一样。甚至她还能抽空看着挖渠的进度,远远指挥着哪个生产队的队长,让人量一量渠的宽度是不是变窄了,嘱咐他们一定不能改变渠的宽度,要把全大队的渠都修成一个标准。
“夏菊花同志,你最了解平安庄大队的情况,有什么想法?”县主任抛出这个问题之后,所有领导都停止争论,一起看向夏菊花。
夏菊花被突然点名有点儿发蒙:“啥,我,我有啥想法?我的想法就是,社员们要是能吃饱肚子的话,修渠的进度还能加快一些。说不定今年冬天小庄头的渠也能跟全大队打通,不用占用来年春耕的时间。”
简直是废话。有领导刚想喝斥夏菊花,就听县主任又在问:“那咋让社员们吃饱肚子,你有啥主意没有?”
被问到这个问题,夏菊花又开启了看社员看领导就是不把目光定到具体目标上的模式,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我的想法有点儿不成熟,可能会被误解,还是,还是请领导们替平安庄想想办法吧。要是能分我们点儿救济粮,也能解决我们的问题。”
站在人群里的齐小叔勉强用咳嗽掩饰住自己的笑容,心说县主任现在要是还能拿得出救济粮,还用得着天天不敢在自己办公室里办公,四处躲着各公社主任?
县主任脸上早没了笑容:“县里的救济粮,你们大队就别想了。”
夏菊花十分失望的看了县主任一眼:“没有救济粮呀,可大队的储备粮也不能随便动,我真没有办法。”
“咳咳……”齐小叔又咳嗽起来。
县主任和另外几位领导却都皱起眉头,全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夏菊花没有一点儿心理负担的看着领导们犯愁,自己回头看向远处送饭来的平安庄妇女们。
“这都到中午了,我们虽然没啥好吃的,可领导们好不容易来平安庄大队一趟,说啥也得尝尝我们农民吃的都是啥。”夏菊花等妇女们走近了,开口邀请领导们吃中饭,带着一副努力想把领导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紧迫感。
她的话音刚落,远远的传来了拖拉机突突声,一看,竟是公社张主任坐着拖拉机来了。
他一下拖拉机就去握县主任的手:“主任,你来平安庄大队视察,咋不通知我一声呢。要不是我想向你汇报一下平安庄大队修渠情况,还不知道你来平安庄大队了呢。”
县主任笑呵呵跟张主任握过手,看着他说:“你来得正好,夏菊花同志想让我们忆苦思甜,可我们都知道农民的粮食紧张,不好意思从他们嘴里抢吃的呀。”
“当然不能从农民嘴里抢吃的。”张主任义正辞严的说:“走走走,到公社去,我请领导们吃饭,顺道向主任汇报一下红星公社的工作。”
“张主任,”夏菊花弱弱的叫了一声:“你看我已经通知平安庄生产队的妇女同志们,她们也把饭都准备好了。也不是啥好东西,就是一人一碗酸辣粉……”
听说平安庄给领导准备的是酸辣粉儿,张主任完全忘记自己刚才邀请县主任到公社,要向他汇报工作的话,转而给他介绍起酸辣粉来:“……主任,你尝尝就知道了,别看就是把粉条泡软了,可调的入味,好嚼还好消化。”
齐小叔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发现人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县主任,等着他的决定。齐小叔便自己扭过头,听到不知谁吹响了哨子,远近的社员都已经放下手里的工具,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三五成群的找地方坐下了。
“大队长,我们都准备好了,领导们是现在吃还是等一会儿?”带头来送饭的平安庄妇女,远远的冲着夏菊花喊了一句。
夏菊花带着些讨好的笑,对县主任再次发出邀请:“主任,你就和领导们一起尝尝我们的酸辣粉,要是不合口,再跟张主任去公社吃行吗?”
这样的盛情,这样的小心翼翼,任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不过县主任自有解决办法:“尝尝可以。不过夏菊花同志,我们每天都有定量粮,组织也有规定,不管在哪儿吃饭都要自己拿粮票和钱,你一会儿可不能让我们犯错误啊。”
夏菊花一脸为难:“主任你这么关心我们,大老远又是泥又是土的视察,我们哪能收你们的粮票呢。”
齐小叔笑哈哈的打圆场说:“你可别不收主任的粮票,那样主任还不得担心,你想让主任同意你们先借用储备粮呀。主任,咱们还是跟张主任一起去红星公社吧,平安庄大队这酸辣粉太贵,咱们吃不起。”
张主任笑呵呵的看看齐小叔,即不再次向县主任发出邀请,也没劝他留在平安庄吃饭,只说:“其实夏大队长跟我提出过想借一部分储备粮,增加修渠社员的口粮。”
“也不多,一人一天半斤的补贴就行。我想着他们的水浇地面积要是上去了,来年就能弥补上,还能把储备粮换成新粮食。可这事儿太大我们公社不能做主,本想今天跟主任汇报呢,主任你就亲自为平安庄大队,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了。”
齐小叔干脆动手拉县主任:“主任,走走走,咱们连红星公社都不用去了,直接回县里得了。张主任这哪儿是要请你吃饭,分明是想请整个平安庄大队修渠的人吃饭呢。”
县主任的身子随齐小叔有拉扯,摇晃了两下,脚下却生了根一样没动,眼睛看的是夏菊花,问题也是抛给夏菊花的:“夏菊花同志,你能保证明年夏收,平安庄大队储备粮全部补齐?”
他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犀利,说完话后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线,把牙齿紧紧护住,谁也别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松动。
夏菊花的目光仿佛在与县主任对视,又仿佛透过县主任看到了别的东西,她说:“主任,我敢保证。我就不信这旱灾能一直持续下去,也不信湙河的水老是这么半干着。只要湙河有水,我们修好了水渠,还怕不能增产?别说补上储备粮,就是把所有储备粮都换新粮,我们平安庄大队也能做到!”
“走,咱们就尝尝平安庄大队的酸辣粉儿有多好吃。”县主任抿着的嘴角张开了,说出来的却是关于中午饭咋解决的问题。
齐小叔与张主任暗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欣喜。他们都是沉得住气的人,生怕夏菊花沉不住气,追问主任能不能动用储备粮的事儿,不错眼的看着夏菊花把主任让到了平安庄生产队社员休息的地方。
还没走近,酸辣调料被开水激发出来的气味就扑鼻而来,寒冷的天气里,白氤氤的蒸汽伴着酸辣气还有一点儿油香,让人闻后忍不住又抽抽鼻子,想再闻一闻。
“挺香呀。”相比沉得住气的县主任,齐小叔这个副手表现得没那么沉稳,开口就称赞说:“夏大队长,你们要是天天都吃这个,可不比吃白面差。”
赵仙枝不是憷头的人,听到齐小叔的话本能的顶了一句:“咋能不比白面差呢,这东西也就是吃个热乎,要讲顶饿还得是白面。”
几位领导都笑了起来,难得看到齐副主任被一个农村妇女顶得哑口无言,现在不笑谁知道有没有下回。
齐小叔讪讪的接过赵仙枝递过来的碗,问:“这里头是红薯粉吧?”
赵仙枝快人快语的说:“可不就是红薯粉。多亏了我们大队长春天的时候,请来了农技站的林技术员,带着我们种了不少红薯,要不家家还不知道是啥光景呢。”
县主任喝了一口汤,只觉得入口之后一股热气直冲鼻腔,刚才站在寒风里被吹的发冷的身体,毛孔都扩张着,暖和了过来。
他忍不住说了一声不错,才接着齐小叔的问题和赵仙枝的答案接着问:“你们各家的红薯,都漏成了红薯粉,没损耗吗?红薯粉是不是不如红薯顶饿?”
赵仙枝不知道损耗是啥,就自动忽略了一这个词,只回答自己能回答得出来的:“咋能不如红薯顶饿呢。领导你不知道,蒸红薯也就是吃的时候顶饱,可要论顶饿,还真不如这红薯粉。别看好几斤红薯才出一斤粉条,可吃的时候连上汤水,又暖和又饱肚子。”
说完,敬佩的看一眼端着一碗酸辣粉儿的夏菊花说:“要不我们生产队的人咋就服我们队长呢。按说谁家有手艺,不是自己藏着掖着生怕人家学去。可我们队长不光手把手教我们漏粉儿,还教我们咋吃才好吃,要不以前大家吃粉条,就是炖菜的时候搁一把,还老觉得没肉不好吃。可农民一年能吃几回肉?现在可好了……”
夏菊花不得不放下碗,叫了一声:“仙枝,快给领导们调粉吧。”让你送饭,不是让你给我评功摆好的。
听出夏菊花不想让自己夸她,赵仙枝小声向县主任抱怨:“我们队长就是这样,自己干了啥事也不愿意让人说。你说她明明干的都是好事儿,说说咋啦。”
县主任见夏菊花看赵仙枝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有些好笑的对赵仙枝说:“没事儿,你只管说,有我们在,你们大队长不会说你的。”
赵仙枝看了夏菊花一眼,向县主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我们队长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想着法子让大家吃的顺口点儿。要是有白面的话,谁愿意天天吃粉条子?还不是红薯不好放,怕烂了开春没吃的,大家才白天修渠,晚上还得回家漏粉儿。”
“现在你们家里也是天天吃酸辣粉吗?”县主任问赵仙枝。
赵仙枝笑了:“哪能天天吃呢。我们生产队一人才分多少红薯,还能架得住天天吃?就是各样粮食都掺着点儿糊弄肚子,时不常的还得掺点儿麦麸。”
县主任也听说过平安庄大队买麦麸的事儿,接着问:“那你们大队还得多买点儿麦麸呀。”
赵仙枝很遗憾的摇头说:“买不成了。现在谁不知道麦麸是好东西,哪轮得到我们平安庄大队买。人家挂面厂厂长嫌我们队长上次买的太多,早说过不卖给我们了。要是能买到麦麸,我们队长用愁成这样?”
这下子轮到张主任咳嗽了,他不知道赵仙枝是不是夏菊花有意安排的,看这眼药上的,怕是挂面厂厂长又得挨顿批。
县主任不再提问,他得消化一下自己得到的信息。看来夏菊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修渠会战的事迹县报已经报道了,肯定不能半途而废。可社员们饿着肚子,光凭精神支撑不了几天。本来可以用麦麸救一下急,麦麸还买不到了……
林林总总的困难那么多,县主任都替夏菊花愁得慌。
当领导的人,就是要替下级及时解决困难,才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工作。主任等几位领导都喝完了酸辣粉,笑着说:“吃人嘴短,咱们也不能光喝人家平安庄大队的酸辣粉儿,正好商量一下,咋解决他们急需要粮食的问题。张主任旁听一下,回头公社记录一下。”
张主任老老实实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来,做出要记录的样子。夏菊花则带着赵仙枝几个离得远远的,免得领导们以为她要偷听人家开会的内容。
其实到了开会的程度,领导心里已经有了大体想法,只是要统一一下大家的思想。班子成员都在,没用五分钟夏菊花就被叫了回去,由县主任严肃的跟她谈话,传达会议精神:
“夏菊花同志,经县革委会班子成员一致研究决定,平安庄大队可以暂时借用储备粮,用于修渠会战社员补贴口粮。不过不是无偿的,明年夏收后,平安庄大队必须足额补齐动用的粮食,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咋不能呢。今年平安庄生产队的粮食都能打到四百斤,夏菊花相信只要水跟得上,来年打个五百斤不是啥问题。
不过她脸上没有过多惊喜的表情,声音也有些忐忑:“主任,我们按夏秋两季补上行不行?你也看到了,我们漏的粉儿不比正经粮食差,能不能……”
县主任回头小声跟齐小叔等人说了几句什么,最终同意平安庄大队可以分夏秋两季补足储备粮,却不同意用红薯粉补充。
这也不错了,夏收补进去的只能是小麦,可秋天却可以补进玉米高粱。
夏菊花脸上终于浮现出动容,带着几分激动,向所有领导鞠躬:“太感谢领导了,你们帮我们平安庄大队解决了大难题,社员们知道后,一定干劲更足,争取早日把全大队的水渠打通。”
她自己激动不算,回身就向着远近干活的社员们喊了起来:“同志们,县领导考虑到我们平安庄大队的困难,同意我们每人每天动用半斤储备粮,这是领导关心大家的身体,大家要感谢领导的关怀,撸起袖子加油干,早点儿把咱们的水渠打通,早点还上储备粮,别让领导为难。大家说是不是?”
“感谢领导关怀。”近处的社员听到夏菊花的喊声,跟着她喊了起来。
远处的社员听到近处的人在喊,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也挥动着胳膊,喊出了第二波:“感谢领导关怀。”跟传来的回声一样。
贫农主任孙庆林发挥的时间到了,他举起大喇叭,转着圈挥动胳膊:“大干苦干,早日打通水渠。”
这下子远近的社员都听清了,大家的声音终于汇聚到了一起:“大干苦干,早日打通水渠。”
夏菊花随大家喊口号喊的十分卖力,几句下来脸涨得通红。齐小叔拉了她一下,她向孙庆林使了个眼色,后者快步过来,把大喇叭递给县主任。
县主任没有推辞,举起喇叭冲着大家说:“社员同志们,你们辛苦啦。看到你们在大灾之年,还积极兴修水利,我代表县革委会,对你们的革命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
夏菊花和几个生产队长,默契的带领社员鼓掌。经久不息的掌声停下后,县主任接着说起了平安庄大队一年来抗旱的突出事迹,取得的在丰硕成果,还有这一次大修水利后的美好前景。他向社员们郑重承诺,如果平安庄大队还有啥困难,县革委会知道后,都会积极为平安庄在队解决。
领导的讲话水平,让夏菊花的思想得到了升华,她带头举起了胳膊,高喊:“不怕困难,争取更大的胜利。”
社员们一齐附合:“不怕困难,争取更大的胜利。”
直到领导们的吉普车看不到影了,夏菊花还觉得自己耳边回响着刚才的口号声,她问陈秋生:“我最后喊口号,是不是嗓子劈了?”
陈秋生笑着给她端来一碗水,一边看着她喝一边说:“挺好的。我看领导们都挺高兴,都说等咱们的渠修好了,他们还来参观呢。”
“渠都修好了,他们还来干啥?”夏菊花边往平安庄挖土的地方走边说。
陈秋生:领导要是知道他们对平安庄大队的作用,仅仅是拍板可以借用储备粮,心时会咋想呢?
对于平安庄大队的社员来说,领导咋想的真不重要。他们知道的是,自己可以每天领到半斤真正的粮食,不用干活干到一半就身子发软,恨不得靠到哪儿歇一会儿才好。
肚里有了粮食,大家挖渠的劲头更足,没等进腊月,就已经转战到了四队与五队未打通的地界,划定了各生产队的位置,接着挖渠。
等到陈秋生提醒夏菊花,该问问收购站是不是交任务猪的时候,夏菊花才看看四队五队快打通的水渠,问:“五爷不是该过生日了?”
陈秋生有些无奈的笑了:“五爷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的生日,还有七八天呢。我看不等到小年,四队和五队间的水渠就能打通。队长,你看是不是撤回几个人去,该忙活忙活咱们生产队的事儿了。”
夏菊花连忙向他摆手:“可不敢现在往回撤人。咱们生产队的人要是撤了,那几个生产了的人都没心思干活了。我还想着让大家加把劲,争取年头把小庄头的渠也修上一半呢。”
陈秋生把两手揣到袖子里,嘴不停往出呼着哈气:“这死冷的天儿,刨一下就一个白点儿,想把小庄头那点儿渠修通了,不比四队五队现在剩下的省劲。”
谁说不是呢,前几天下了一场小清雪,虽然不大可也让大家看到了希望,社员们的干劲就有些松懈——老天要是下雨水的话,何必费劲修渠呢?
可夏菊花想的是几年后大包干,因为水渠占谁家的地产生的无穷无尽的矛盾,和最后搁置在半道上的水渠,咬咬牙说:“费劲也得修。他们的渠通了,全大队就连到一起了,来年还得还储备粮呢。”
陈秋生见李长顺慢慢走过来了,不再多说,自己带着平安庄的社员拼命去了。
李长顺见自己来了陈秋生就跑了,有些不满的说:“秋生那小子现在也滑头了,咋见了我就跑了,是不是背着我跟你说啥呢?”
夏菊花连忙说:“他能说啥,就问问我五爷的生日快到了,是不是还跟去年一样给五爷过生日。大队长,我是这么想的,大家伙都累了快一个月了,等小年那天给大家放天假吧。”
李长顺有些羡慕的说:“你不是想给大家放假,是想着你们全生产队一起,给五爷过生日呢。”
看破不说破,老同志你咋忘了呢?夏菊花控诉的看着李长顺,没说话。
今年冬天平安庄大队的社员,出的力气可比往年大多了——以往过了冬月半,大家都是干些生产队里的杂活,哪跟现在似的,天天刨冻得死硬的冻土。好在成果大家都看在眼里,又每天都有粮食补贴,总体来说还真个个满意,夏菊花的威信也算是建立起来了。
交任务猪不是平安庄一个生产队的事儿,夏菊花和李长顺把五个生产队长都召集到地头,简短的开了一个会,就定好腊月十二那天,大家集中到大队部一起去收购站交任务猪。
现在大队自己有拖拉机,一车装不下两台拖拉机跑两趟,又是一件比人抬省力不少的活计。牛队长佩服的冲夏菊花竖起大拇指:“大队长,这两台拖拉机可让你给要着了。”
李大牛几个都鄙视的看着牛队长,却没有一个反驳他的人站出来——开拖拉机的两个人一个是夏菊花的亲儿子,一个是三队的社员,他们敢说这两人一句不好,生产队的猪肯定得抬着送到收购站去。
到了交任务猪这一天,虽然不用人抬到收购站,可各生产队到大队部这段距离,还是要抬着过来的。每个生产队五头猪赶到一起,马上就能看出哪个生产队的猪长成啥样。
最肥的不用问,肯定是平安庄的,哪头猪都得二百三四十斤,李大牛气的踢了自己生产队的猪一脚:“丢人的玩意,能够一百八十斤呀?”
跟平安庄的猪一比,他们生产队的猪都要被比的营养不良了。
平安庄光是交任务猪,就得比他们生产队多收入多少钱!难怪牛老别老想着让他们生产队的小伙子娶平安庄的闺女,真娶过门的话,说不定就把平安庄的手艺给带到他们生产队了。
李大牛两眼放光的看着平安庄来送猪的社员,心里默默算计着,这些人里谁家有适龄的闺女,跟他们小庄头的哪个小伙子能凑成一对。
平安庄的人被李大牛的眼神吓着了,不自觉的离他远远站着,小声议论着:“李大牛疯了吧,咋这么看人呢?”
“谁知道呢,咱们生产队是去交猪,我看他盯着咱们,就跟盯着块肥肉似的。”
“要说肥肉,还是吃杀猪菜的时候过瘾,听说今年咱们还一起给五爷过生日呢。”说话的人丝毫没有自己歪楼的自觉:“咱们生产队今年不是留了三头猪,那一人得分多少肉?我看着留那三头比交的这几头还肥,都得有五指膘。”
从说李大牛的眼神,到畅想今年一人能分多少猪肉,大家话题转换的一点儿也不生硬。夏菊花听了一耳朵,对小年那天也有了期待。
日子有了盼头,过的就分外快。夏菊花小年这天连大队部都没去,直接来到五爷的院子里,接老人家一起去看杀猪。
五爷竟然穿着簇新的褂子,脚上还蹬了一双新棉鞋,夏菊花不由笑着说:“五爷,你这一身可真精神,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五爷习惯性的摸了摸腰,才想起烟袋杆被七喜不知道藏哪儿去了,脸上带着不悦说:“穿新衣裳就精神了?一个个不会过日子,我都土到脖子的人了,还给我做啥新衣裳。我说这新衣裳等将来给我做装裹,他们非得让我今天就穿。”
老人家,你板着脸说话,咋还带着笑音呢?夏菊花不戳破他,只捡他爱听的说:“留着干啥,以后你穿新衣裳的时候多着呢。等志双结婚的时候,你不得穿体面点儿,要不人家说志双的媒人不压席咋整。”
五爷的脸就板不住了:“好,等志双结婚的时候,我还穿这件。唉,也不知道六喜他们几个结婚,我能看见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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