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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报信也没用!”李常旺家的冲着陈秋生嚷嚷:“队长说了以后得叫我们的名字,  要是谁叫错了,我们也跟你媳妇一样不理人。有本事,你就让你媳妇收回她刚才说的话。”
  
  翠萍听说让她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  不干了:“我一向说话算数,  凭啥收回来。陈秋生,  你去报信吧,  就说队长说的让叫我们的名字,  你看报完信有用没有?”
  
  “对,  报信也没用,  以后我们就叫自己的名字。”妇女们这次与翠萍同仇敌恺。
  
  陈秋生觉得,  自己就是他媳妇对人说的那个“会看的”,因为他在场院里想象出来的画面,直接成了现实。每一个听他说妇女们要求,以后必须称呼她们名字的男人,都一脸责怪的看他。
  
  比陈秋生年纪小点儿的或是辈份不如他的还好,只埋怨一句:“秋生(哥、叔)你咋不说劝着队长点儿。”
  
  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平辈,则会嘲笑他:“你咋连媳妇都管不住?”
  
  等到了长一辈跟前,陈秋生就惨了:“你媳妇胡闹,你也跟着瞎折腾?!没囊没气的东西,  就知道你是个气管炎。你胡闹也就算了,  撺掇你大娘(婶子)干啥,  她们多大岁数了,  让人提名道姓的好听呀?”
  
  陈秋生……
  
  等翠萍下工回家,  发现自己家里冰锅冷灶,与前两天热饭做好等自己回来吃完全不同,  有点不高兴的问躺在炕上的陈秋生:“你回来的早,  咋不做饭呢。”
  
  “还做饭?”陈秋生腾地坐起来:“我挨骂都挨饱了。”
  
  翠萍一听来气了,  她的男人她自己说两句可以,外人凭啥骂他:“谁骂你了,凭什么骂你,我找他们算帐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可给我消停点儿吧。”陈秋生对这个媳妇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谁让人家长得在平安庄数一数二,娘家日子过得也行,当年彩礼要的不多,给的嫁妆不少,家里外头的活更是拿得起放得下。
  
  以前让着媳妇也就让着了,可是现在自己成了全村已婚男人的公敌,陈秋生觉得还是得跟媳妇说道说道:“你说你也是,队长就夸了那么一句,你咋就非得让人叫你的名呢。”
  
  “叫我名咋啦?我在娘家本来就有名字,一嫁给你就成了陈秋生家的。要是叫陈秋生家的让我吃好点儿、穿好点儿或是少干点儿活,我也就认了。可要不是我天天跟着队长编席,我能挣到那两块五毛钱?”
  
  说来说去,就是队长说啥都是对的,我说啥都不管用呗?陈秋生无奈的看着傻媳妇:“队长说话就都对?”
  
  翠萍一听他提起夏菊花,眉开眼笑的凑到他跟前坐下,用肩膀撞了撞陈秋生的肩膀:“唉,晚上你有空儿,先教我认字吧。我跟你说我把她们的名字都记住了,等我会写她们名字了,你看队长还啥事都找李常旺家的不。”
  
  陈秋生生无可恋的往被垛上一靠,一句话也不想跟媳妇说了。
  
  比陈秋生家更激烈的话,几乎在平安庄所有已婚人家上演。岁数大些的妇女们,被男人多年来喝斥和拳头吓唬惯了,骂几句也不反驳。年轻点儿的,也有被男人骂过后不再提的,也有跟着男人讲理的,还有两口子直接干上一仗的。
  
  反正这一晚平安庄几乎家家的饭都吃晚了,有些气性大的干脆不吃了。
  
  夏菊花家的饭是按时吃到嘴的。王彩凤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做饭,不知道场院里开展了一场妇女正名运动,刘志全倒是听说了,可是据说这正名运动是他亲娘提出来的,他难道敢跟亲娘叫板?
  
  别闹了。就算亲娘没炒花生或是带着社员们编席之前,刘志全最多也就敢动点小脑筋,怕他娘会偏向刘志双自己吃亏。
  
  自从亲娘成了家里挣钱最多的人,刘志全就不敢动他的小脑筋了——亲娘能挣到钱,全凭脑子好使,他自己那点小脑筋在亲娘面前根本不够看。
  
  刘志全不光自己不敢动小脑筋,还嘱咐过自己媳妇好几回。谁知王彩凤明确告诉他,婆婆对她有多好,她自己是多感恩多满足,要是刘志全不听婆婆的话,她王彩凤宁肯不跟刘志全一起过,也要带着刘保国跟着婆婆过。
  
  媳妇都不站在自己一头,刘志全哪儿还敢说亲娘一个不字?
  
  现在亲娘让叫名就叫名呗,反正亲娘在家里也经常叫他媳妇的名字,他只要叫个“喂、哎”王彩凤就知道是在叫她了。
  
  正这么想着,夏菊花已经放下饭碗问:“你舅舅家的粉条,什么时候开始漏?”前几天的时间是用来烘干红薯淀粉的,只要有了红薯淀粉,漏粉还是很快的。
  
  刘志全见亲娘放下饭碗,自己也不敢接着秃噜粥了,咽下嘴里的粥说:“粉都快干了,要是今天晚上加把劲,也能漏完。就是怕晾的地方不大够用,最好还是分两天漏完。”
  
  漏粉儿,在把粉煮熟后要迅速的挂起来沥水,还要注意不能挂的太密,免得在干透之前粉条粘到一起,将来吃的时候有死面疙瘩。夏菊花看了刘志全一眼,才说:“那就分两天漏,你表弟他们年纪小,熬不得夜。”
  
  刘志全被这一眼看的浑身一紧,心里骂自己又忍不住动了小脑筋——他眼看着村里好些人分了红薯,马上要挣第二波钱,就想着快点把舅舅家的粉条漏完了,自己家也能接着漏粉挣钱。
  
  结果挣钱的心太急切,让亲娘听出来了。刘志全不由向媳妇求助,发现王彩凤正不赞同的看着自己,头一低装出专心吃饭的样子。
  
  夏菊花心里叹一口气,她知道刘志全也有小心思,却没想到王彩凤反倒成了家里最支持自己的人。
  
  下午已经从夏家庄回来的满囤,发现了姑姑和大表哥之间对话有些微妙,聪明的转移话题:“大姑,我娘让我给你带了双鞋,一会儿你试试合脚不。”
  
  “你娘也是,家里那老些人的鞋等着她做呢,还给我做鞋干啥?”夏菊花很给侄子面子:“你回去的时候给她带回去,就说你大嫂刚给我做了新鞋有穿的,让她自己留着穿。”
  
  满囤只管喝粥,不把他大姑说的话当真——他来的时候他娘可说了,大姑现在忙的都是大事儿,哪儿有时间给自己做鞋穿?要是大姑非得让自己拿回去,那自己放下就跑,保证大姑追不上。
  
  满囤不说话,满箱、满屋、满意小哥仨可有话说了,七嘴八舌的告诉他们姑,要是她不收下鞋,那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在姑家白吃饭白学手艺了,还是让他们今天晚上做伴回夏家庄吧。
  
  夏菊花被小家伙们有理有据的反驳,不光没恼,还乐呵呵的让他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满囤这才笑着说:“我倒是愿意在大姑家住呢,可是我们生产队也快杀猪了,回去晚了该耽误吃杀猪菜了。”
  
  的确,每个生产队的杀猪菜只会让自己生产队的人吃,哪怕满囤他们几个是夏菊花的亲侄子,也不好跟着一起吃的——要是来的只有一个人,刘家自己均出点儿还行,四个半大小子,那是连自己亲爹娘都能吃穷的存在。
  
  孩子们懂事儿,不愿意让大姑为难,夏菊花只能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快点儿到包产到户的时间,孩子们就不会为了吃一顿杀猪菜一走十几里地。那时他们再来她这个当姑姑的家里,她天天给他们做杀猪菜吃。
  
  夏菊花的打算是,包产到户之后,她就把两个儿子分出去,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当然想怎么招待侄子就怎么招待侄子。
  
  满囤看出他大姑有点难过,自己心里也有点儿不好受:“姑,我们都来四天了,天天还吃的这么好,你不用……姑,你等着初二你回家的时候,我让我娘给你炖肉吃。”
  
  夏菊花不想让侄子跟着难过,笑了一下:“我们平安庄的妇女们初二就得开始编席,大家都说好了谁也不回娘家。姑是生产队长,得跟大家伙一样,怕是不能回家了。那肉让你娘给你们做着吃,等啥时候姑有空了,就回去看看。”
  
  王彩凤天天在家里,还真没听说过妇女们都不回娘家的事儿。她现在大着肚子是不方便,可还是那次交余粮的时候回娘家一回,自然还是想过年的时候回娘家拜个年——现在她的日子过的太好,早想着初二的时候,怎么向当年的小姐妹们炫耀一下。
  
  可婆婆都不回娘家,那自己……算了,婆婆不回娘家肯定有她的道理,做为婆婆的儿媳妇,她应该跟婆婆时刻保持一致,也不回娘家。
  
  夏菊花可不知道王彩凤心里有这么多想法,等刘志全带着满囤他们开始漏粉,她带着刘志双出了门。
  
  “娘,齐卫东真能卖给咱们那么些布吗?”刘志双有点儿担心,那可是布呀,据陈秋生统计,足足三百多快四百尺的布!
  
  在一人一年只有一尺布票的年代,这个数量真的有些吓人。夏菊花却觉得,平安庄还是太穷了,哪怕知道有不要布票的布买,全生产队加一起只买这么一点儿布,怕是齐卫东听说了会高兴的跳起来。
  
  所以她摇头说:“一件褂子就得五尺布,你算算这些布才做几件褂子?唉,咱们生产队五百多口人,过个年能穿上新衣裳的人还到不了一半呢。”
  
  娘,你是不是操心的太多了。刘志双不敢把这话说出来,笑着问:“那娘,你今年给我做新衣裳不?”他们家买多少布,他还真没留心。
  
  夏菊花自己上次买了处理布,已经抽空把自己的衣裳做好了。想着王彩凤这段时间表现的不错,就干脆给她也要了一身。既然有王彩凤的,就不能没有自己亲儿子的,谁让是自己亲生的呢。
  
  不过对着刘志双,夏菊花的话可没那么好听:“你都多大了还让娘给你做新衣裳,你手里不是有钱吗?对了,卖粉条的钱呢,你还没给我呢。”
  
  亲娘,这么直白的提钱真的好吗?刘志双趁着天黑看了亲娘一眼,声音都低落了几分:“娘,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知道是我知道,”夏菊花并不否认自己知道孙红梅卷走刘志双的钱:“可是你从头到尾都不跟我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呢。”
  
  “太丢人了,娘。”
  
  “嫌丢人?”夏菊花趁机教育儿子:“要是嫌丢人,自己一开始就别犯错。既然犯了错,那就早晚有让人知道的一天,到时不是更丢人。你要是一开始就把孙红梅算计你的事儿跟我说,咱们就是不娶孙红梅,能有这么些事儿?就算娶了她,娘也知道该咋对她,而不是让她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走。”
  
  “结果你藏着掖着,娘还以为她结了婚会好好跟你过日子,有看不惯的地方看着你也全忍下了。结果忍来忍去,她倒天天挑事儿,还跟孙桂芝一条心的给咱们家添堵。因为你信她,我们谁想到防备她?你自己把钱都交到她手里,最后不就让她都给卷跑了。”
  
  六十块钱呀,虽然现在夏菊花挣的钱不少,可还是忍不住心疼——现在娶个儿媳妇的彩礼,五十块钱已经数得着了,就那么便宜了老孙家。
  
  刘志双都想蹲到地上了:“那我能咋办?”
  
  “咋办,当初你要是马上告诉了我,咱们就能去孙家庄把钱给要回来。可是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去要人家还能承认吗?”
  
  刘志双壮着胆子说:“凭啥不承认,当初在公社……”
  
  “你也说了当初在公社,那么短的时间孙红梅都不承认,现在她能认?那时候孙家其他人刚被刘四壮他们一家子被红小队抓去吓破胆,咱们说告诉红小队,你看她爹娘会不会逼着孙红梅把钱拿出来。”
  
  “那咱们现在去找红小队的行吗?”刘志双听说自己的钱有要回来的希望,精神一下子来了。
  
  夏菊花冷哼一声:“晚了。过去这么长时间老孙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是孙红梅已经把钱给了她爹娘,就是她把钱藏的太好,她爹娘根本不知道她手里还有钱。不管是进了她爹娘口袋里还是孙红梅藏起来了,这么长时间想找也找不出来了。”
  
  刘志双又蔫了,完全没发现娘两个早已经走到了跟齐卫东约好取红薯的地方。等发现柴火垛后头突然转出一个人,还把他吓了一大跳:“谁?”
  
  “你齐哥。婶子,你咋还亲自来了,怕我糊弄志双呀?”齐卫东带着几份玩笑的话张口就来。
  
  夏菊花一本正经的说:“他还用得着你糊弄,自己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
  
  齐卫东听了十分高兴的说:“一团浆糊好,我就愿意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刘志双:你们两个是不是忘了我就站在你们面前呢?
  
  两个忘记刘志双存在的人,有来道去的把需要布的数量、颜色、种类说清楚,夏菊花给了定金,齐卫东就向柴火垛后头轻声喊了一句。
  
  谢红兵和李林两个露了一下脑袋,都跟夏菊花打了声招呼:“婶子,这红薯还推你们家去吗?”
  
  “不了,这回先放别人家,省的我们家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红薯,让人知道了起疑心。”
  
  黑暗里齐卫东的眼神闪了闪,就被夜色吞没了。倒是谢红兵一边推车一边笑着说:“我还以为又能吃上婶子做的酸辣粉呢,要是放到别人家去可就吃不着了。”
  
  夏菊花随口答音的说:“想吃酸辣粉还不容易,你要是真愿意吃,下回来婶子家,婶子的新粉条漏好了,让你吃个够。”
  
  齐卫东觉得谢红兵有点儿丢脸,想起刚才自己听到夏菊花娘两的对话,忙问:“婶子,我刚才听你和志双说,他让谁给欺负了?谁敢欺负我齐卫东的朋友,婶子你告诉我,管保让他乖乖来给志双赔不是。”
  
  要不是天黑视线不好,刘志双恨不得找个地缝自己钻进去。夏菊花也觉得只要刘志双吸取教训就行了,不想再跟老孙家扯上任何关系,只说:“都是他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惹出来的,正好让他长长记性。”
  
  别看只跟夏菊花打过两次交道,齐卫东已经发现要是夏菊花不想说的事儿,他是套不出话来的。不光套不出话来,很可能还会被夏菊花套进去,也就没再问,想着等哪天单独碰上刘志双,自己跟他打听。
  
  夏菊花娘两个把齐卫东三人领到了五爷家,刘大喜正陪着五爷等着呢。粉条是早就准备好了,按照平安庄每家八十斤粉条算,九十四户就是七千五百斤二十粉条,齐卫东则要给平安庄五万二千六百斤红薯。
  
  听到陈秋生算完的五爷和夏菊花,当时都吓了一跳——整个平安庄生产队,一年产的红薯都没有这么多。
  
  早晨的时候谢红兵李林悄悄赶个牛车运了三趟,才运来了一万斤红薯,剩下的应该都是今天晚上一齐交给夏菊花。
  
  刚才谢红兵和李林推的那一车,也就只有三四百斤是给夏菊花看样的,离四万多斤红薯可差远了。夏菊花不由看向正跟五爷两个给粉条过称的齐卫东。
  
  齐卫东仿佛感受到了夏菊花的目光一样,转头跟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婶子是不是担心我拿了粉条就跑,不给你红薯了?”
  
  夏菊花笑了笑没说话。齐卫东有些委屈的看了五爷一眼,他是头一次见五爷,刚才夏菊花对五爷的态度他同样看在眼里,让齐卫东觉得,五爷应该是能够制服得了夏菊花的人。
  
  五爷想的的确要比夏菊花多,马上明白齐卫东为什么只带了这么点儿红薯过来:“大壮家的,他们才三个人,用推车推才能推多少。还是得赶上咱们的牛车,连夜把红薯拉回来才行。”
  
  夏菊花不得不承认,突然拥有数量巨大的红薯,让自己的脑袋短路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明白。因此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齐卫东:“小齐呀,你放红薯的地方离我们平安庄远不远,我们得去多少人呀?”
  
  婶子,你这脸是不是变的有点儿快?齐卫东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了赚粉条钱,几次来平安庄了——钱不见得比别人手里收赚得多多少,还要被人怀疑,现在又被人当成孩子哄,他容易吗?
  
  好在他在夏菊花面前吃瘪已经不是头一回第二回,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远倒是不远。可是一辆牛车也就能拉个三四千斤,剩下的一宿也拉不完。”
  
  “不怕,咱们平安庄有的是老爷们。”五爷十分豪横的拍起了胸脯。
  
  齐卫东整个人都不好了:说好的怕人怀疑才换了交红薯的地方呢,现在需要运红薯怎么就敢把一个生产队的壮劳力都从被窝里薅出来,不怕他们知道了?!
  
  他是动嘴的,跑腿的自有谢红兵和李林两个。于是场面就变成了齐卫东独自跟五爷留在五爷家里,思考夏菊花究竟怕不怕平安庄的人知道她怎么换粉条的事儿。谢红兵带着一部分平安庄的壮劳力挑着扁担把粉条送走,李林带另一部分人扛着空挑子跟牛车去拉红薯。
  
  至于人家夏菊花,五爷说了她一个妇女留在这里不方便,还是让她回家歇着去吧。
  
  虽然齐卫东一点儿也没觉得夏菊花留下来有什么不方便的,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夏菊花都十分尊敬的人,齐卫东这个在夏菊花面前总是吃瘪的人更没啥意见。
  
  最后他也熬不住,在五爷院子里人来人往压抑的说话声中,睡着了。
  
  连着熬了两宿,齐卫东这一觉睡的还挺香,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才爬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墙上已经被熏黄的报纸,看看勉强能透得进阳光的窗户,再掀起身上发硬的被子,齐卫东嫌弃的坐起来看了看表。
  
  竟然都八点了!
  
  自从开始在黑市里做买卖,除了过年时歇着的几天,齐卫东从来没起这么晚过。加之他深知自己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不管上哪儿进货都留着点儿心眼,能当天来回的绝不留下过夜,非得留下过夜也要跟谢红兵李林两人住在一起。
  
  可是昨天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平安庄,他还睡着了,还睡的这么死,谢练兵、李林两个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提醒他!
  
  齐卫东坐不住了,飞快的穿鞋下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夏菊花问:“小齐还没醒呢?这孩子这两天累坏了,你们两也忙活了一宿,快吃完了也进屋睡会儿。”
  
  不用问,夏菊花嘴里那两个一定是谢红兵和李林,这两小子回来了不招呼自己一声不说,还有脸吃东西!
  
  齐卫东呯的一声拉开门,就见谢红兵两人正一人抱一大碗酸辣粉秃噜,自然沉着脸没好气的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来的,事儿办的怎么样,县城里的事儿不管了?光知道吃!”
  
  他出来的太突然,谢红兵一口粉正吸进嘴里,被训的卡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咽下去:“都弄好了,一斤也不差。县里不是让四子盯着嘛,那小子也机灵着呢,误不了事儿。”
  
  夏菊花虽然不大明白他们之间的话,可是齐卫东不高兴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见谢红兵说完齐卫东还沉着脸不说话,关心的问:“是不是晚上没睡好,那也不能再睡了,等一会儿婶子给你调碗粉儿,吃了再睡。”
  
  齐卫东有些纳闷自己的心情,竟然因为夏菊花这么自然关心的话好转了些,又是会做买卖的场面人,挺平静的乐了一下才对夏菊花说:“睡的挺好的,就是这两家伙不等着我就自己吃上了,真欠收拾。”
  
  半真半假的话,让谢红兵和李林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误,愧疚的看了齐卫东一眼。可是当着夏菊花的面,直接说出自己不信任她的话,谁都开不了口。
  
  人家夏菊花跟他们换粉条,可真没占他们的便宜,就连运红薯,也都是人家平安庄自己出人,更在回来之后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这样还不信任人家,说得出口?
  
  齐卫东同样想通了。明明自己昨天晚上可以不用亲自出面,却还是跟来了,不就是想试试夏菊花是不是可以信任,以后能长期合作吗?
  
  现在试出来了,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细枝末节出差错,也是因为自己带的谢红兵和李林两个的问题,跟人家夏菊花没关系。
  
  想通了的齐卫东,又恢复了一说话一乐的态度,简单的洗漱之后接过夏菊花新给做的酸辣粉,秃噜了个尽兴。
  
  “婶子,那我们就走了。”齐卫东县城里还有买卖,都让四子一个人看着自然不放心,放下碗就跟夏菊花告别。
  
  夏菊花拉住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把布票来:“这是一百二十尺布票,虽然不够婶子要的那些布的,也不能让你太吃亏。”
  
  这下齐卫东是真的惊呆了。昨天夏菊花一句接着一句用话把他套住的时候,两人其实已经达成了夏菊花不出布票,齐卫东按照高出供销社两毛钱一尺的价格卖布给她。
  
  可现在夏菊花竟然拿出了一百二十尺布票,分明是尽最大可能不占齐卫东的便宜。这在齐卫东几年做买卖的经历之中,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他带着些抗拒的说:“婶子,说好的事儿就得按说好的办,你不能这么打侄子的脸。”这次的侄子两字,齐卫东说的不带一点调侃。
  
  夏菊花也是一本正经:“说好是说了,可你叫我一声婶子,婶子就不能光沾你的便宜。”说着就要把布票往齐卫东的兜里塞。
  
  跟未来成功的生意人拉近关系,在夏菊花看来远比自己手里的百多尺布票更实惠。
  
  齐卫东连推带搡的挡着夏菊花的手,不让她把布票给自己,还叫谢红兵和李林:“愣着干啥呢,还不快走。”说完三个人竟真的跑了。
  
  夏菊花看着自己手里的布票,追是追不上三个大小伙子,可怎么办呢?
  
  五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子里,笑呵呵的说:“你先拿着吧,我觉得小齐那孩子是实心实意不想收咱们的布票。”
  
  可他是买卖人呀,夏菊花有些不解的看着五爷。五爷没说话,他能告诉夏菊花,再是买卖人也长了一颗人心,反而因为做买卖,更能看得出谁值得相信谁不值得交好吗?
  
  不,那会让夏菊花骄傲的,五爷不说。他老人家要说的是:“得让各家快点儿把红薯领回去,快点儿把粉漏出来。”
  
  夏菊花当然赞同,不过她还是说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生产队得留下点儿红薯。一来这么些红薯不可能一下子都漏完,二来有的人家将来……生产队有点应急粮,能顶上一阵子。再说也得留出开春的种来。”
  
  原谅平安庄的社员们吧,自从学会了漏粉之后,大家的热情太高涨了,几乎家家都把自己分的红薯给漏成了粉。就连原本没漏粉的六户欠帐户,听说昨天一天的时间,就把自己家时的红薯都绞成浆了。
  
  现在谁家都没有红薯了,生产队原本留出来的种儿,来年扩大种植面积的话,根本就不够!
  
  五爷难得的老脸一红:“那就按一斤粉条六斤半算。原来六户欠帐户的粉条是从别人家均给他们的,这次得跟他们说清楚。”
  
  升米恩斗米仇,欠帐户们是各有各的难处,可也不能一直让生产队照顾,否则非得养出七家懒蛋不可。夏菊花也明白这个道理,想起件事儿来,笑着跟五爷说:
  
  “赵铁蛋家这回倒跟大家伙一样。听说大狗天天带着二狗帮着别人漏粉儿,兄弟两个干劲还挺足的呢。”
  
  说起这个,五爷脸上也笑呵呵的:“我也没想到,你这个法子倒把那兄弟两个的懒病给治好了。等有空了我再说说赵铁蛋,总不能当爹的还不如孩子。”
  
  夏菊花也觉得以五爷的辈份去说赵铁蛋更合适,答应一声转身回家——昨天晚上李林带人除了带人运红薯,还给她拉来了一千斤花生,她得快点炒出来,免得耽误了齐卫东年前挣钱。
  
  至于她挣的那点儿加工费,夏菊花觉得跟齐卫东挣的钱相比,根本提都不用提——一斤炒花生一块五毛钱,齐卫东得挣多少!就是不知道齐卫东知道夏菊花的想法之后,会是个什么心情。
  
  反正现在齐卫东的心情就不大美丽。
  
  回了县城之后,到黑市转了一圈,齐卫东发现自己的粉条已经卖出去了上百斤,越发觉得不收夏菊花布票是正确的。听说李林已经把花生给夏菊花拉过去了,想到自己后期能挣到的钱,更让齐卫东生出一种自己占了夏菊花便宜的感觉。
  
  做为买卖人,齐卫东该挣的钱一分也不会让给别人,可白占人便宜的事儿,他也不会做。
  
  偏偏夏菊花看起来就是个固执的,那自己应该怎么把这份情给还上呢?齐卫东不由的想起夏菊花昨天跟刘志双的对话来,觉得自己知道该从哪儿入手了。
  
  想替夏菊花悄悄分忧,就得知道她忧的是啥。打听情况的担子,还是落到了已经被夏菊花酸辣粉征服了的谢红兵身上。
  
  因此谢红兵打听消息再学给齐卫东的时候,不可能不带自己的感情色彩:“齐哥你说那个女人咋那么不要脸呢,婶子原来对她多好,她走的时候还把刘志双的钱都给卷走了。”
  
  “刘志双也是个蠢蛋,你说有这么个蠢儿子婶子得替他操多少心。要不是因为他蠢,婶子也不用跟咱们……是吧?这事咱们可不能再让婶子窝火了,要不婶子还不得连年都过不好。”
  
  你这一口一个婶子的,你亲娘能过得好年不?齐卫东看了谢红兵一眼,把他打到一半的呵欠给吓回去了,才露出点儿笑来:“估计是婶子太能干,才把刘志双给养的蠢了点。不过婶子要是真窝火的话,花生炒不好,怕是粉条也收不齐。”
  
  所以自己不是要讨好夏菊花,而是想让她安心的替自己炒花生、漏粉条。对,就是这么回事。
  
  招招手让谢红兵靠近一点儿,齐卫东小声嘱咐他该怎么办。谢红兵听完之后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哥,亲哥,你让我先睡一会儿行不行。你放心,明天这事儿我肯定办了,老孙家还想过年,我连小年也不让他们过。”
  
  后天才过小年,只是收拾一家子农民,齐卫东还真没当回事儿,点头让谢红兵回去休息,自己继续看着买卖。粉条实在是太好卖了,一天的时间就卖出去了近二百斤,齐卫东里外里赚了六十多块钱,加上别的东西,比往天足足翻了一倍。
  
  齐卫东更觉出与夏菊花长期合作的重要性,对睡醒的谢红兵又嘱咐了一遍明天应该怎么做,还让他不许对平安庄的任何一个人提起,才算放心。
  
  夏菊花并不知道齐卫东要主动帮她收拾老孙家一家子,正累的倒在炕上养精神——今天她炒了一天的花生,才炒出了一半,还有一半实在干不动了,只能等明天再说。
  
  王彩凤有些心疼的给婆婆煮了面条、打了荷包蛋送过来:“娘,你好歹吃一口吧。明天要不让我试试,反正也不挂糖霜,要是炒坏了我赔娘。”
  
  夏菊花被她逗乐了:“你拿啥赔我?”
  
  王彩凤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娘那天不是给了我二十块钱嘛,一锅炒花生的钱应该够了。”
  
  见她竟当了真,夏菊花倒不好意思逗她了:“我是想着你月份越来越大,不愿意让你干重活。就这一天三顿饭,再给他们爷两个洗衣裳,已经够累的了。”
  
  “不过既然你愿意学,那就炒炒试试吧。别怕炒坏了,反正过年咱们家也得吃,还得给五爷和大队长都送点儿。要是炒的不好就自己家留下。”
  
  王彩凤听了兴奋的直点头:“娘,我一定好好学。”
  
  夏菊花倒觉得王彩凤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就是还差点信心。第二天家里两个灶又是同时起火,一边漏粉一边炒花生。满囤几个见炒花生的换成了王彩凤,就让满意去给嫂子烧火。
  
  刘志全有点儿不放心:“哎,你行吗?”
  
  王彩凤不愿意的看了他一眼:“娘都说让我试试。”夏菊花则不理会他们两口子,只管看着王彩凤的动作。王彩同本以为婆婆听到男人称自己为“哎”会说他,不想婆婆竟当没听见,有点儿失望。
  
  等夏菊花认真的指点着王彩凤该注意的事项,王彩凤又释然了:那是自己的男人,叫不叫自己的名字,应该自己跟他理论。婆婆不对两口子的事插手,才是真心疼自己呢。要是真跟孙氏一样处处插手,来不来就让当儿子的打儿媳妇,自己才叫糟罪呢。
  
  单纯嫌麻烦的夏菊花,又被儿媳妇带着滤镜美化了,却在家里呆不住——没等看着王彩凤炒出第二锅来,陈秋生就来找她了,说是林主任带着县供销社的订单来了。
  
  一直等着的四百张编席任务终于来了,夏菊花立刻跟着陈秋生就走了,急的王彩凤在后头直叫娘。夏菊花头也不回的说:“好好炒你的,头一锅不是炒的挺好的嘛。”
  
  陈秋生边走边吸着鼻子说:“队长,你家炒花生这手艺真是绝了,闻着就香,把好些孩子都馋哭了。”
  
  夏菊花带着些无奈说:“你们光知道闻着香,没见我这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要不今天能换成彩凤炒?”
  
  “队长。”陈秋生一下子内疚起来,他觉得队长一定是为了给大家换红薯、买布,才不得不答应替人家炒花生的,这活一定是白干的,人家还催的急,要不队长不会累成这样。
  
  他叫的那声倒提醒了夏菊花:“你快回我们家一趟,跟彩凤说让她把炒好的花生装上五斤,给人家林主任带走。”林主任到县供销社可就不是主任了,怕是这些土产他到手的也不多。
  
  陈秋生听了只能转身去跟王彩凤要花生,一边等着还一边跟王彩凤道歉:“嫂子你这是替咱们社员受累呢,你放心,我一定跟队长说给嫂子记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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