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夏菊花也听说了最后一种传言, 听了也只能笑笑。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孙氏当初养的那头猪,送到生产队猪圈的时间太晚了,就算陈路生每天都给那猪开小灶, 短时间内也长不出几斤肉来。
现在看来, 那头猪完全达不到任务猪的标准, 只能留在生产队, 杀了给社员们分一分肉。
到时一心盼着多分肉的社员, 肯定都会失望, 可夏菊花给他们变不出一头肥壮的猪来。
夏菊花这辈子比上辈子想得开, 愁的事儿不怎么钻牛角尖, 能放下就先放下。所以猪的事儿她想想也就过去了,趁着还不到交任务猪和席的时间,特意找陈秋生,说自己要请了一天假。
生产队都要杀猪了,人家挂面厂也该分福利了。夏菊花想着跟挂面厂打好关系,当然能提前交货就提前一点儿。她得快点把挂面厂的花生给炒出来。
因为要炒花生,加上王彩凤过完年就要生孩子,又有生产队的一摊子事,夏菊花家就没有买苇杆。这个举动又被妇女们好一顿夸, 人人觉得她是不想抢了大家挣钱的门路, 要不全生产队哪个人编席能编得过她。
被人夸总比被人戳脊梁骨好, 夏菊花选择性的接收了一些夸奖, 还是果断的找陈秋生请假来了。陈秋生大概接手了夏菊花上辈子的苦笑任务:“队长, 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你有事儿办去就行了, 咋还能跟我请假呢?”
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平安庄的生产队长, 只有别人向你请假的份?
夏菊花十分肯定的说:“我是队长不假, 可是我明天上不了工也是真的。要是不请假的话,你是不是得给我记工分?”十个工分的便宜,夏菊花从来没想过要占。
陈秋生也是服了:“你说你上不了工,可是别人上你们家学漏粉,生产队也没给你和志全两个记工分呀,咋算?”
是的,夏菊花哪怕自己忙着炒花生,也没忘记她那一大盆宝贝的红薯浆,更是用炕把红薯粉给烘干了,并且指挥着刘志全兄弟两个漏出了红薯粉。
北部平原地区,因为盛产红薯、土豆,所以不是没有人家漏过粉,也有用做粉皮的。可是那都是各家传下来的手艺,只教自家人,外人想学都找不到门路。
夏菊花不一样,她自己漏出粉之后,就告诉了平安庄人这个好消息,还说想学的男人都可以到她们家跟刘志全兄弟两个学。
谁家秋天的时候没分过几百斤的红薯!于是平安庄的男人们在修完渠、运完肥之后,都跟着刘志全兄弟两个学起漏粉来。
为什么是男人们学?
你没见队长家都是男人漏粉!说明这粉就得男人来漏!
别说,跟女人们比起来,男人的力气大,绞碎红薯也好,倒腾红薯浆也罢,炕干红薯粉也好,下锅漏粉什么的,坚持的时间就是比妇女们长。
反正在平安庄各家吃上自己漏的头一锅粉,全都觉得粉天生就该由男人们来漏,要不吃着肯定不香。
至于男人不能进厨房的习俗?平安庄有过这种习俗吗?队长家都没有这个说法,你比队长还能干?那你咋不叫夏小伙呢!
可以说漏粉技术一出,夏菊花在平安庄男人们心里的地位,跟在妇女们心中的地位是一样一样的了,给陈秋生十个胆子,他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不给她记工分。
“队长,你就别难为我了,让人知道我扣你的工分,他们敢半夜往我们家门口泼大粪。”陈秋生快给夏菊花做揖了,就希望她别再提请假的事儿。
夏菊花从来不是爱占别人便宜的人,想想说:“要不你去那七家欠帐户家问问,看他们那红薯是想留着跟原来一样吃,还是也漏点儿粉。要是他们想漏粉的话,我让志全和志双去给他们帮忙,抵我的工分。”
帮欠帐户就等于帮生产队,这样应该能抵得过了吧。
陈秋生听了也觉得是个办法,现在只要不让他扣夏菊花的工分,让他干啥都行。等他问了一圈回来,发现七户人家里头,只有赵铁蛋一家愿意漏粉。
别的六户不同意的理由都是一样的——相比起红薯粉来,蒸红薯更有饱腹感,省粮食。而赵铁蛋一家子同意,则是因为红薯粉口感比起红薯来,好吃。
至于费粮食,那在赵铁蛋爷三个的字典里吗?你说红薯做成粉,会导致家里粮食不够吃,将来会饿肚子?不存在的。不是还有生产队、大队和公社吗。敢叫社员饿死,那还叫集体?
夏菊花听到这个也是无语了。她算是知道,赵铁蛋一家子明明有三个壮劳力,为啥还过成了欠帐户。可日子是别人家的日子,夏菊花也不能强迫人家不是。
强迫?夏菊花问陈秋生:“赵铁蛋家的老大,是不是早该娶媳妇了?”她记得赵大狗今年快二十五了吧。
陈秋生就不想提起赵家爷三个:“就那样的人家,谁敢把闺女嫁过去。”哪怕不指望出嫁的闺女贴补娘家呢,也不能让闺女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饥一顿饱一顿的吧。
“可他们家日子过成这样,就是太不没有算计了。要是有个女人当家,说不定能好点儿?”夏菊花又问:“他们想不想娶媳妇?”
“哪个男人不想娶媳妇。”陈秋生觉得队长这两天是忙晕头了,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想娶媳妇就好办了,夏菊花小声跟陈秋生说了几句,陈秋生眼睛慢慢变圆了:“能行吗?”
谁知道能不能行,夏菊花觉得总得试试。如果她知道,自己这一试会试出大麻烦,说什么也不会把办法付诸实施。
活过一辈子的夏菊花,现在周围的环境比起上辈子来,发生的变化太多,让她原本谨慎的心态慢慢起了变化——上辈子她谨慎了一辈子,得到的却越来越少。这辈子很多事儿,她上辈子都决不会碰,却一样一样都干成了。所以夏菊花觉得,凡事总要试着做过了,才知道能不能成功。
于是赵铁蛋的大儿子赵大狗(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赵铁蛋对儿子有多敷衍了)突然就跟着刘志全兄弟两个,四处给平安庄的人漏起粉来。平安庄的人开始还有些奇怪,等听说赵大狗给人帮忙,生产队一天给他记三个工分,就没人说什么了。
现在平安庄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和动弹不了的老人,每个人都是忙碌的——各家亲戚听说他们学会了漏粉的手艺,都想着让他们帮着漏上一些,好歹过年的时候能添道菜。
夏菊花教人漏粉是为了尽最大可能储存红薯。别的生产队的人来找平安庄的人漏粉,从头到尾她都是欢迎的——她不能插手别的生产队的事儿,可是亲戚之间帮忙,别的生产队长也不能禁止不是。
因此平安庄人漏粉的手艺,并没有跟编席的新花样一样,不能教给别人。可是其他生产队的社员没有平安庄的社员干劲足,早早把修渠和冬天地里活都干完了,每天仍然需要上工,要不就没有工分。
所以来学手艺的人不多,扛红薯找亲戚帮忙的人不少。赵大狗年轻有把子力气,给哪家帮忙都干劲十足跟以往偷奸耍滑大不一样,哪怕是生产队给他记三个工呢,社员们还是能接受的。
社员们能接受,不代表生产队得一直给赵大狗记工分。大家很快发现,陈秋生好象知道各家自己需要漏多少粉一样,等平安庄自己分的红薯漏完,再找赵大狗帮忙,生产队就不给记工分了。
这咋行。人们不敢找夏菊花,却敢堵陈秋生,说他这个会计不公平,厚此薄彼。凭啥赵大狗给别家帮忙的时候生产队给记工分,轮到他们家就不记了?
厚此薄彼的陈秋生怒了。欺负人是不是,这主意又不是他想出来的,凭啥只找他不找队长?他冲着找的人喊:
“你们自己家分了多少红薯心里没数?赵大狗能帮着自己生产队的人干活,是破天荒的事儿。生产队为了促进他的积极性,给他记工分也就算了,你们给自己亲戚漏粉得人情,还想让生产队帮你们出工分?”
社员们被陈秋生喊蒙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回家漏粉儿去了——不走不行,现在陈秋生牛着呢,队长要忙着跟妇女们编席,跟着粮站的人动员社员交余粮,根本顾不上记工分的事儿,都在陈秋生手里攥着呢。
赵铁蛋不走:“陈哥,生产队真不给我记工分了,那我干啥呀?”
陈秋生心说我管你干啥呢,却不能不完成夏菊花交给他的任务:“你自己家的粉漏完了没有?”
赵铁蛋挠头:“漏完了。陈哥,你不是说我好好给大家漏粉,就能娶上媳妇吗,现在生产队不给我记工分,人家也不找我漏粉了,我媳妇……”
陈秋生四下里看看,见街上没有什么人走动,叫过赵铁蛋来小声跟他说:“你傻呀,生产队一天给你记几个工?”
“三个。”赵铁蛋想不明白陈秋生自己就是记工分的,怎么还问这个。
陈秋生捏着鼻子把话说清楚:“三个工分值多少钱会算不?你悄悄问问刚才走的那几个人,谁家忙不过来,用不用你给帮忙。要是用你帮忙的话,你不用要三个工分的钱,给两毛你就干。没现钱的,给你两毛钱的粮食也行。你想想?”
赵铁蛋有点儿想不明白:“公社不是不让搞剥削吗?”过去长工才给地主干活呢,宣传队都说了,那是剥削。
陈秋生快烦死赵铁蛋了,都顾不得别人会不会听到,直着脖子吼:“换工,换工你懂不懂?你又不下地,跟能下地的人换工,咋就成了剥削?!”
赵铁蛋在陈秋生吼头一句的时候,就把头低下了,等陈秋生走远了,才抬起头来嘟嚷一句:“说的好听,还不是让我给别人扛活。”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走向一户刚才追着陈秋生问的人家——以前他爹不下地,也不催着他们兄弟两个下地,没尝过挣工分的滋味,赵铁蛋自己也觉得天天混救济没啥。
可是帮别人漏粉后,天天知道自己挣的工分又增加了几个,想着挣多少工分能娶上媳妇,赵铁蛋就迷上了每天问陈秋生自己已经挣了多少工分的感觉。
就象媳妇站在前头等着他,用白白嫩嫩的小手向他打招呼一样一样的。
夏菊花现在顾不上赵铁蛋能不能问出结果来,她正一脸严肃的听着粮站的同志批评平安庄的工作落后:“夏队长,整个平安庄的竟然只收上来三百多斤余粮,别说红星公社,在平安庄大队都排到了最后。”
“你是不是对粮站收余粮有意见,没有好好的动员社员?”粮站的人一拍桌子,把想着该交哪头猪的夏菊花吓的一激灵。
“同志,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生产队听到大队的通知之后,就给社员开过会了,让他们有余粮的赶紧主动交到粮站去。我们自己家不是也交了六十斤高粱吗?”夏菊花可不担拖后腿的罪名,连声反驳着粮站人的话。
跟过来的大队民兵队长刘力群,也替夏菊花解释:“夏队长刚当生产队长没多长时间,也起到了带头做用。平安庄的社员自己不交余粮,夏队长也没办法不是。”
粮站的人知道自己没理由责怪夏菊花,可是收余粮的工作是按大队分片的,平安庄生产队交的少,带得整个平安庄大队的收购任务完成的都是倒数,回粮站之后他这个收粮的人脸上没光。
所以哪怕刘力群出面说和,粮站的人还是一脸阴沉的放出了狠话:“夏队长,咱们粮站和生产队,一直是相互帮助的关系。你刚当生产队长不知道,问问别的生产队干部,每年我们粮站的公粮款,都是怎么拨的。”
不用问,夏菊花心里门清。她听完后咬着牙,脸一点一点变白,似乎真受不了粮站人威胁一样吓的不轻。刘力群刚想说话,就见夏菊花站了起来。
“许同志,刘队长,你们跟我来。”夏菊花的声音很轻,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到天边去。她的身体在抖,仿佛双腿不足以支撑身体。
刘力群有些不明所以的站起来,劝她:“夏队长,许同志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是想难为你。”
为了完成任务的许同志脸色更不好看,嘴角带着讥讽:“刘队长你可别这么说,我这个人为了完成任务,也不是不能难为人。”
这句话又吓得夏菊花身子一哆嗦,回头看了许同志一眼,连声都不敢吭,自己脚下跟踩着棉花一样出了门。刘力群没法再劝,让许同志先走,自己跟在最后头。
就见夏菊花已经在开生产队的粮仓,刘力群急了:“夏菊花,那可是生产队的储备粮!”夏菊花是吓糊涂了吧,难道她想把储备粮当成余粮交上去?
那就不是进学习班的事儿,而是进公安局!
夏菊花堆出一个笑来,还是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粮仓打开,向许同志招了招手,让他自己进去看。
许同志竟真的探头往里面瞧了一眼,眼睛却吃惊的瞪圆了:“你们生产队的粮仓,咋就堆着点儿麦麸?!”
刘力群吓的扒拉开许同志,自己进了粮仓,直到在麦麸堆后头看到了两个粮食囤,才松了半口气。他用手推了推粮食囤,推不动,一口气全都松了下来。
夏菊花和许同志也进了粮仓,声音还是不高:“许同志,你看到了吧,除了那两个粮食囤里是粮食外,我们生产队的粮仓里,只剩下这些麦麸了。”
“这些麦麸,还是我们大队长出面联系,我们各个生产队才买到的。这可是整个平安庄生产队的粮仓,储备粮只有五千斤。可是平安庄生产队,连大带小的是五百七十七口人!”
夏菊花看了还处在震惊中的许同志一眼:“五百多快六百口人,五千斤粮食能顶几天,许同志也知道吧?这是储备粮,我们生产队交完公粮之后,按国家要求必须留出来的。”
“去了公粮,留出储备粮,许同志你算算一口人能分多少粮食,里头能有多少是主粮?”粮站就算是收杂粮,那也得是红绿豆芝麻之类,红薯什么的是不收的。
许同志现在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你们买这么些麦麸?”
夏菊花脸上稍微缓回了点血色:“让社员安心。”除此再无别话。许同志却听懂了,因为去粮站抗粮食包的,正是平安庄的社员。
“那个,夏队长,我这个人是个急脾气,你看刚才……”良久,许同志终于憋出这么两句话来。
夏菊花轻轻摇了摇头说:“许同志也是为了工作,跟我买这些麦麸是一样的。将来回粮站,还得让许同志为难,是平安庄对不起许同志。”
许同志看着堆了多半个粮仓的麦麸,说不出话来。夏菊花也没想着听他再说什么,几个人沉默的出了粮仓,直到夏菊花把门锁上,也没人再开口。
当天晚上,许同志就带着收上来的粮食,由平安庄的牛车送回了粮站,以后再也没出现。
夏菊花从他来平安庄后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上辈子平安庄的人听说粮站高价收余粮,跟其他生产队一样,卖了不少,才导致第二年天灾时好些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回好了,整个平安庄才卖了三百多斤余粮,大家手里的粮食,总能多撑一阵子。还有漏出来的粉条,放点油盐辣子,又能撑一阵。
全村人都不用怎么挨饿,就能把天灾度过去了吧。夏菊花是这么憧憬的。
日子不是靠憧憬就能过下去的,重活了一辈子的夏菊花,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菊花对家里对生产队的事儿,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直到挂面厂来人把炒好的花生拉走,留下一百五十块钱的加工费,夏菊花才重新露出了笑脸:“彩凤,这二十你自己拿着,过年做身新衣裳。”
刘志双眼巴巴的看着夏菊花手里的钱,恨不得从眼睛里长出一只手来。那眼神太露骨,夏菊花想忽视都不行,只好又从里头抽出两张五块的:“你们哥两一人五块,谁让你们没有彩凤干的多呢。”
刘志双一把攥住钱,塞进自己兜里才问:“娘,我们天天晚上也没闲着,生产队都给赵大狗记工分,咋不给我哥我们两个记呢?”
“咋地,嫌少?”夏菊花看了他一眼,吓的刘志双连忙把自己的口袋捂紧了。那没出息的样儿,夏菊花都没眼睛看:“你自己手里不是还有六十块钱呢吗,又没花销,记那么多工分做什么?”
刘志双心里咯噔一下子,想不明白亲娘怎么这个时候提起那六十块钱。要知道他这些天拼命干活,拼命在亲娘面前表现,就是为了让亲娘忘了他手里应该有六十块钱的事儿。
难道是谁在娘面前嚼舌头了?刘志双心虚的不敢跟夏菊花对视,选择低头装死。见他到现在还不跟自己说实话,夏菊花心里真的冷笑了:
想娶孙红梅的时候是这样,被人把钱圈走了还是这样,是不信自己这个当娘的,还是他的面子比钱还重要?真那么要面子,还接自己的五块钱做什么,等着生产队来年的分红呀!
王彩凤见夏菊花问完后刘志双一直没吭声,善解人意的说:“娘,志双这是想着多攒点儿钱,好相看人呢。”
夏菊花似笑非笑的说:“也是,再相看好了彩礼钱都得他自己出,现在想多攒点对着呢。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家里的活跟外头的活儿一样,谁干的多就拿的多,别想着跟我说两句好话把我的钱都糊弄过去。”
到现在都不知道亲娘手里有多少钱的刘志全和刘志双:你的钱要是那么好糊弄,能只给我们一人五块?
拿着二十块钱美滋滋的王彩凤,体会不到兄弟两个的心情,赞同的笑着说:“娘最公平了,谁干多干少,娘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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