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主任来找夏菊花之前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他想让夏菊花帮助炒糖霜花生,准备过年的商品是次要的,想借此增加自己的成绩是主要的——公社供销社归县供销社领导,日常任务不仅是出售农民需要的油盐酱醋,还担负着收购本公社土产的任务。
主任上任几年了,销售任务因为供应问题只能有什么卖什么,收购任务更是一言难尽:整个平德县各公社的生产种植任务都差不多,出产的东西也没什么差别。而农民的收成交完公粮,口粮都不见得够,没什么土产交售到供销社。
平时能收上来的也就是几个鸡蛋,老百姓还是能换就悄悄换给私人,不愿意往供销社交。没办法,谁让供销社的收购价太低了呢。
收不上东西,交任务的时候就不好看,主任正活动着想调回县供销社,迫切的想拿出点儿跟其他公社供销社不一样的东西来。
他尝过夏菊花炒的糖霜花生之后,觉得是个路子——别看糖霜花生听上去没多新奇,可是想炒到夏菊花这个火候并不容易。主任就想着,各大队刚上交公粮不久,凭他跟粮站站长的交情,能从他手里抠出一部分花生来。
别的供销社交生花生,红星供销社交糖霜花生,就问出彩不出彩?!
一心想把这事儿办成的主任听了夏菊花的顾虑,根本不当回事儿:“没事,一会我派人去跟你们大队长说,让你们生产队最近不要给你派工。你放心,不会让你白帮忙,每斤花生给你一分五的补贴,咋样?”
当然好呀。夏菊花都不用算帐,就知道这活自己要接下来,笑着点完头才想起来:“主任,我们家今年分的花生也就五六斤,要不就别算钱了。”
她这么实在,把主任逗的笑了:“你这位同志太实在了,你那点花生好干啥。到时候花生和白糖都不用你管,你只要保证炒出来的都是这个味道就行了。”
夏菊花连忙郑重点头,又向主任保证了一番,最后主任告诉夏菊花,一旦事情定下来,就由王彩霞负责给夏菊花送原料。
一直坐到牛车上,夏菊花脸上的笑都没下去,夏龙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姐,你啥时候会炒这个了?”
啥时候,上辈子带那几个小祖宗的时候!刚开始分田到户的时候,各家的钱还紧着呢,小祖宗们一个个又嘴馋,夏菊花可没少琢磨着给他们做小零食小点心。否则夏菊花也不会因为大孙子把自己推出门,就那么绝望。
实在是她为几个小祖宗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回报太让人寒心。
想到这儿,夏菊花脸上的笑早就不见了,换成了落寞。夏龙见姐姐好一会没说话,也不笑了,很担心的说:“姐,咋啦,要是不能说我就不问了,反正会点手艺也没啥,你又不是自己炒了出去卖,是给供销社做工作呢。”
笨拙的劝说,遮掩不住兄弟对自己实实在在的关心,夏菊花打起精神来:“就是,手艺在我自己手上,等啥时候能让自己……”
夏龙吓的恨不得捂姐姐的嘴,她咋又说这话?
夏龙的脸色变的太明显,夏菊花意识到自己说顺嘴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往回圆:“等啥时候我自己单过了,就给你们好好炒几锅。”
行,这么说一点毛病也没有。夏龙不敢再问了,夏菊花也细细寻思起自己往后的路来。
家一时分不了,两个儿媳妇估计能老实一阵子,等她们再想作妖的时候,夏菊花觉得自己光是炒花生也能再挣上点钱,到时候用钱晃着,说不定她们又能老实一阵子。
真不是夏菊花看不起两个儿媳妇,实在是那两个上辈子就是这么表现的:当时他们两家一起盖房子,人人都到夏菊花面前念道钱紧,哪个不是对夏菊花嘘寒问暖赔笑脸儿?
想到两个儿媳妇惦记自己的钱又不敢明要的样子,夏菊花的心情重新好了起来,刚好牛车路过国营饭店,夏菊花忙让夏龙停下。
夏龙见姐姐要进饭店,忙把牛车往路边上赶赶停好后,说:“姐,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
“不用,今天姐给你买。”夏菊花摸着自己兜里的钱,想要请兄弟吃点东西。
“真是挣钱了,都有钱下饭店了,那咋不知道孝敬孝敬老人呢?”一个突兀的声音,不合时宜的传了过来。
这声音跟孙红梅的有些相似之处,夏菊花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让她觉得纳闷的是,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夏龙也认出了孙桂芝,他对姐姐的这个妯娌没什么好印象:当年姐姐不得不从老刘家分出来,孙桂芝“功不可没”。所以姐弟两个谁也没理会孙桂芝,反而因为她的出现,夏菊花得以不必再跟夏龙推让,直接进了饭店。
孙桂芝在平安庄说话也这么阴阳怪气,每次都能引起一些无聊的人围观,再借着围观人的嘴,把她讽刺的人挤兑的说不出话来。
谁知今天夏家姐弟没有一个人理她,这跟吵架时你跳的老高,别人看都不看一眼有什么区别?
“心虚的不敢说话了?”孙桂芝可不甘心自己一拳打在棉花地上,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当儿媳妇的自己下饭店,却从来不养活婆婆,也不怕吃的东西从肋巴骨下去。”
路上的行人见孙桂芝撒泼,有些好奇的看了她两眼,让孙桂芝一下子找到了在平安庄挑是非的感觉:“大家快看看,这么不孝顺的儿媳妇,吃独食也不怕天打雷劈!”
有几个人停住了脚,他们好奇的是孙桂芝面前的明明是一个大男人,嘴里骂的却是儿媳妇,难道这男人是她嘴里儿媳妇的丈夫?那也不对,如果这男人真是儿媳妇丈夫的话,不是更该骂吗?
毕竟儿媳妇孝顺婆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婆婆生养了丈夫,要是儿媳妇不孝顺的话,最该管她的也是做丈夫的。
夏菊花在饭店里也能听到孙桂芝的骂声,知道今天别想和夏龙消停的吃饭了,数了数自己带的粮票,干脆都买成了包子。
拿着包子出来的时候,孙桂芝还没住口,夏菊花就问了一句:“你来来回回就说我不孝顺婆婆,你是我婆婆吗?”
她的问话很平静,可是停下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没办法,多年的操劳让夏菊花看上去比同龄人更老一些,看起来比孙桂芝年龄大不少,说她是孙桂芝的婆婆有点勉强了,可孙桂芝看起来更不可能是夏菊花的婆婆。
孙桂芝没想到夏菊花问了这么刁钻的问题,一下子噎住了——她所以敢当着夏菊花的娘家兄弟就找夏菊花的麻烦,是吃定了夏菊花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不用开口跟人辩解,更别说和人起争执了。现在夏菊花开口了,还问了这么缺德的问题。
她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孙桂芝是谁,她在平安庄胡搅蛮缠惯了,被噎了一下马上找到了说辞:“我不是你婆婆,是你妯娌。这些年婆婆一直是我们三家养活着,你一点不管不问,一粒粮食都没孝敬过婆婆,平时连看都不看婆婆一眼,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了,还不能替婆婆问你一声?”
夏龙见这个女人颠倒黑白,把包子往车上一放,就想上前跟她理论,被夏菊花一把拉住了,她冷着脸看着孙桂芝上窜下跳,等她刚消停一点儿又问:“我为啥一粒粮食都没孝敬过婆婆,你不知道?”
孙桂芝又噎了一下,看热闹的人发现门道了:被骂的人看似被动,可说出来一句话就能让骂人的愣一会儿,好象不是心虚的样子。而且这个骂人的,都骂了这么长时间了,仔细听并没有更多的内容,也没举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
“你就是不孝顺,还用为啥?”孙桂芝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一句。
夏菊花看都不看孙桂芝一眼,反而把看热闹的人扫视了一圈,对着大伙说:“她说不出来我为啥这些年一粒粮食都没给过婆婆,我说。”
“我们两个都是平安庄的,可能有人认识我们。不认识也没关系,大家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叫夏菊花,死了的男人叫刘大壮。我男人死的时候我刚三十,大儿子虚岁才十一,小儿子将九岁。”
“我男人一死,我觉得天都塌了,恨不得跟着他去了。可我还有两个儿子,不能带着他们跟我一起死,我不能让我男人没了香火。所以我只能拉扯孩子闭着眼睛往前过。”
“谁知道我跟孩子给他爹烧头七,回来一看屋里水洗的一样啥都没有了,原来是我婆婆领着我最小的小叔子两口子,把我们房里的东西都搬走了。这日子还咋过?没办法只能找大队,大队给我做主让我跟老刘家分了家。”
“分家可是分家了,老刘家除了让我们娘仨把自己的衣裳铺盖拿走,一颗粮食都没分给我们。还不许我们娘仨再在老刘家住,没办法我们娘仨只能住生产队的窝棚。”
“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的窝棚,我们娘仨足足住了五年呀,这才在我两个娘家兄弟帮衬下,起了三间房,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平安庄的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夏小伙。我也知道这外号不好听。可我不把自己当成男人使,我那两个儿子怎么办?我这个妯娌说我该把粮食孝敬婆婆,我儿子就该活活饿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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