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久年年的种子（一）

　　久年家与戌门相比，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生活，什么叫高门大户，什么叫钟鸣鼎食，什么叫岁月静好，久年给了采茵最好的诠释。
　　久年家先祖久年年是慕国的建国功臣之一，他战功赫赫。慕国开国国君登上宝座的第一件事就是论功行赏，国君推出了许多土地，打算封给从龙之臣，其他功臣均使劲抢夺肥沃的土地，为此不仅争吵甚至当场大打出手，个别还因此成为世仇。而国君一直袖手旁观，直到闹出事端，才出面惩罚其中几人。
　　这时，个别功臣开始有些看明白了，这是帝王心机，对于这么多的功臣，国君绝不希望他们太和睦、太空闲。太和睦就可能会太团结，太空闲就可能多想，多想就可能生事，而团结是一群人生事，这一群人可不是一般人啊。所以，国君巧妙地用几块土地，就让这些功臣斗得头破血流，不光团结是不可能了，还结下了梁子，甚至仇恨。国君很明白，功臣们谁都不差这几块地，他们早已盆满钵满，无论这地有多肥，不就是块地吗，又种不出金子，更种不出武器，他们计较的是地位、名分，是自己在慕国的分量，是国君对自己百战沙场展现出来的勇敢、忠诚与才华的肯定。
　　唯独久年年，从一开始就显得迟钝，任由老同事们明争暗夺，打破脑袋，他完全不在意不掺和，最后挑剩下的那块地，没关系，他不嫌弃，接纳。
　　久年年带着家眷和族人去了封地，到了仅仅一个月，族人跑了一半，大家原以为跟着阔亲戚从此鸡犬升天，没想到这地比自己原来的还贫瘠。当地老百姓说，这片地要是能种出一粒米，他们就全部改姓久年。
　　久年年毫不动气，亲自下地，试种各种种子，当地的种子一律不种，只种他以前打仗带回来的种子。久年年是种子收集发烧友，只要战马经过的地方，只要是没毒性的植物的种子，他都会收集，放在一个专门的小包里，并做好详细记录，自己是在何时何地采下这种子。
　　他曾有好几次濒临死亡的险境，他总是对亲兵说：“我若死了，不要马革裹尸带回去，就让我躺在此地，变成鸟兽虫蚁之食，腐烂的血肉也能滋养大地。”
　　亲兵说：“大帅，这里是敌国，怎么能滋养敌人的土地？”
　　他笑了：“分分合合，敌敌友友，亲亲疏疏，万般变化，永不停歇，也许两国很快就会和好。活着才要操心，死去的人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只一件，我的种子务请带回交给我的家人。”
　　亲兵说：“将军不应该把金银带给家人吗，种子谁又会稀罕？”
　　“把金银带给家人，这一代会感激我，下一代会恨我；把种子带给家人，这一代会恨我，下一代会感激我。”
　　久年年试种了三百多种种子，都没有成功，而这时家里的老底都快吃完了。其实他只要向过去的老同事和部下稍微告一下急，或向朝廷稍微诉一下苦，完全可以解决生计，但他不肯，而是去当地的银署申请了贷款，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高利贷。
　　“第三百九十七颗。”那晚，久年年取出了最末的一批种子，这些种子无论形状色泽都很不错，他对它们给予了厚望，这时他突然看到几颗形态古怪、颜色惨白的种子混在里面。
　　他不记得自己曾采过这些种子，因为他一看就发自本能地很不喜欢它们。一查记录，也确实没有，那怎么会混进来的呢，难道是自己当初在采其他种子时没有将其清理干净？
　　他没有多想，将十余颗惨白色种子统统挑出来丢弃。
　　第二日，天气疏朗，适合下种，他亲手将种子播下，心中充满了祝福，这时，随着最后一把种子撒进泥土，他好像又看见某颗惨白的种子一晃而过，咦，明明昨天已经处理掉了，怎么……
　　他想了想，终于没有再去找，将土盖上并踩实。他想，也许它的生命力太强了，就给它一次机会吧。
　　之后他便忘记了这个小插曲，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压根也不认为这么奇怪的种子能够活下来。
　　半个月后，这块冥顽不灵的土地继续它的冥顽不灵，种子们像又一次被撒进了汪洋大海，连个沫子也没泛出来。
　　久年年本来也不在乎，像前面经历的几百次失败一样，这一次也同样稀松平常。然而这一次却并非家常便饭，而且格外难以下咽。催债的人开始不断涌进他的家门要钱，他这才知道自己签的那份贷款合约其实就是个圈套，他当初根本就没明白合约里的那些弯弯绕，自己不过是借了一笔数目不大的钱，现在却要还一个天文数字。就算自己和老婆孩子穿一件能遮体的单衣被扫地出门，仍然只能还一个零头。
　　一般来说，平头百姓遇到这种情况，无钱无力诉讼（这属于旷日持久且根本打不赢的官司），只有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结果。但他是有回旋余地的，老婆让他去找一下当地县丞，人家怎么也会卖他这个面子，帮着平息事端的。
　　但久年年认为字是自己签的，是自己没看清合约里的文字陷阱，不怪别人，责任在己，所以受点教训也应该，巧了，有人恰恰因为听说他从前竟是个将军而想让他受点教训就算了。
　　银署的署长其实本不想搞事：“我国哪个将军不是富可敌国，打仗就是发财，怎么可能与穷字沾边呢，这人八成是个吝啬鬼、守财奴，借款子的目的根本是想骗笔钱，压根就没想过还钱的事。咱们就别惹他了。”
　　虽然署长想差不多就息事宁人，但有人不同意。原来，银署有个股东，也是个开国功臣，武将出身，当年还与久年共过事，名叫邑泽将，他听说了此事，立刻阻止了署长。他认为久年是假清高，真做作，他说他极看不惯久年那副不与自己同流的独特行径。
　　“你给我狠狠地逼。”邑泽将道，“我就不信他就不开口求人了，非逼到他跪下来求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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