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


其他人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江松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其他人很想哭,因为江松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瘸子他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一时间众人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祈望他不要问众人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瘸子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江松,“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江松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瘸子替江松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他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只知道江松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江松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江松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江松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moretw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瘸子他们瞪着那一对儿,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江松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江松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江松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江松“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江松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瘸子他们很多人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江松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吗?”

        “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江松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什么,众人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众人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薯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过去的这场仗跟刚过去的很多仗一样,让众人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江松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江松看了看众人,“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虞啸毅说。

        “是的。”江松承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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