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放弃治疗（2）
她布谷风光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早在林子里那么狼狈，就像是一条失去大海庇护的鱼，在冰冷臭恶的泥潭里挣扎，蠕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全身沾满了污泥和粪土，整个人都臭烘烘的，比腐烂的臭臭草还要臭，堆满粪便的山坡还要臭。
现在，别说是别人了，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布谷攥紧了身上大虎皮，手背上的青筋隐隐的跳着，像是要冲破血肉宣示它的不满。
脑海里闪过那时一闪而过的画面，像是一团黑影，又像是一团五彩斑斓的光，速度快到让她难以捕捉，不似人间凡品。
“‘神明’。”那一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也不管自己正在干嘛，虔诚的匍匐在地给那一团五彩斑斓的黑影行了个大礼，可回应她的寒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慢慢往下滑双脚划过泥土的摩擦声。
“‘神明’。”没听到回应，她又虔诚的喊了一声，身子继续缓缓往下滑，“咚”一声，屁|股磕到了一块裸露的石头上，火|辣辣的一片，可她却一声都不敢吭。
“神明”还没让她起来，她不敢起。
说来也巧，那时山风突起，乌云遮日，光秃秃的枝丫打在一块儿“咯噔咯噔”的响，就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布谷的心瞬间就慌了，脑海飞快的运转着，最后得出的结论了是——
“神明”知道她盗用了她的名义做事来找她算账了。
白天眼前突然闪过黑光，夜晚突然闪过白光，布谷时不时的会遇到，五彩斑斓的也见过那么一两次，她一直坚信那是“神明”的光环。
她虽然看不清“神明”的模样，却坚信“神明”就在天空俯瞰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遇到“神明”光环这事她曾跟月和啾啾说过，月没见过，所以，她不信。
而啾啾虽然也没见过，但她想的是，布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神明”很可能真的存在，只不过她看不到而已。
至于“神明”不会说话，更不会下达旨意这事，母女三人都知道。
这种夜晚突然看到白光，白天突然看到黑光，甚至会偶尔五彩斑斓的光的，后世称为——
白内障。
“‘神明’抛弃了我。”此时躺在兽皮上，布谷的想法是这样的，同时也很清楚她两个女儿都不想养她，没了“神明”的庇护，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病人必死无疑。
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
布谷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烟灰熏得黑黢黢洞顶，脑海里闪过以前很多很多的画面。
有她刚选上族长意气风发的，有风双手诚挚地捧着大虎皮呈给她的，有哈乐奶声奶气喊她阿嬷的，果酒滑过喉咙的，还有啾啾和月姐妹俩在屋棚里打打闹闹的，甚至还有她那死去没几年的最后一个男人……
其他男人不在的时间太久远，她已经不记得了。
还有……
还有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鹿角……
那个她不曾拥有的东西。
它最终属于一个叫静的女人，一个风从外面带回来的外族女人。
她当族长之后，她见过的好东西都会成为她的，虎皮也好，松油也好，除了那个鹿角……
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鹿角，独一无二的鹿角。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阿妈，要不要喝点汤？”傍晚的时候，啾啾盛了碗菜汤小心翼翼地问布谷的意见，没见她哼哼唧唧，或是将汤碗打翻，只是睁大了眼望着洞顶，又轻轻地堆了她一下，“阿妈，要不要喝点汤？”
这才发现她身体已经硬了。
“阿妈！阿妈你不要吓我。”啾啾手一抖，汤碗打翻在地，滚烫的菜汤溅到了她的脚背，鹿皮缝成的靴子濡湿一片，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颤着双手摇晃安详躺在兽皮里布谷，喊了一声又一声阿妈。
莫娅匆匆赶来时，发现布谷瞳孔已经散了，显然是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突然断气的，伸手覆上布谷的眼，微微地叹了口气，对着啾啾说：“趁天还没黑，让大家挖个坑埋了吧。”
每年大暴雪，部落都会冻死很多人，饿死很多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早已习惯一条鲜活的生命突然消失。
今年有风给大家分发兽皮，程静教大家缝制保暖用具在前，斯达和芒几个男人带着大家伙上山打猎在后，冻死和饿死的现象没有，情况比起往年已经好了很多。
部落的葬礼很简单，在林子里随便挖个坑就埋了。
布谷作为老族长，下葬时比起之前故去的人已经算是很体面，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还有一张兽皮床单（程静用兽皮拼接起来的那一张）盖着。
以前冬天有人饿死或是冻死，他身上的兽皮都会被扒下来给需要的人继续用，坑里铺些干草就行。
一群人忙到了天黑透，才又结伴回山洞烧晚饭。
“是我害了阿嬷……”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哈乐垂着脑袋坐在火塘边儿垂泪，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这是一场意外，不怪你。”阿卡眼帘半垂，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安慰他。
布谷卧病在床已经好几个月了，他和啾啾早就做好她离开的准备。
说句难听一点的，少了布谷，他们一家的压力反而轻了很多。
哈乐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自责的说：“可如果当时我能听得到……阿嬷也不会摔在那个地方那么久……更不会死……”
“哈乐，这世上没有如果。”阿卡沉声打断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选择去面对它，而不是在这做无谓的假设。”
于是，哈乐哭得更凶了，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一时大意害死了布谷。
虽然两人最近关系闹得很僵，但那毕竟是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亲妈，啾啾的眼睛也哭肿了，眼里布满了血丝，红彤彤的。
见阿卡没安慰好哈乐，又亲自上阵。
“哈乐，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特别的顽皮，我和你阿爸不在的时候，你经常把我们屋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那时候，我和你阿爸就会一起打你。”
“但这个时候，你阿嬷就会站出来拦着，让我们别打你。把你领到她屋里去，给你拿好吃的，好玩的。”
“我记得，我都记得。”哈乐哭着回答。
“你阿嬷平日里都舍不得让我们打你，现在如果知道你哭了，她心里岂不是更难过？”
这一句戳到哈乐的心窝了，双手胡乱地抹去泪水，哑着声音说：“我不哭，我不哭……我不要阿嬷难过。”
在啾啾的安慰下，哈乐的情绪慢慢得以平复，之后还喝了一大碗菜汤才沉沉睡去，只不过到了半夜，迷迷糊糊做起了噩梦，梦见布谷面目狰狞地质问他当时为什么要跑那么远，是他害死了她，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应该跟着她一起死才对，不应该活着。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是如此，人迅速瘦了两大圈，看着十分憔悴。
后来阿臧过来陪他，噩梦才渐渐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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