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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古井波澜


君自行师父曾和她说过,世上不可能有能真正操纵别人的功夫,这有违天道。看来这本书上也是一些夸大其词的不实之言,并不是真正了解无妄岭的人写的,道听途说罢了。

        灵簌往后略略扫了一眼,之后也都只是一些泛泛之谈,是她早就知道的东西,不论是灵物的选择,还是关于她怀揣的秘密,都没有涉及。

        也是,连她这个无妄岭人都不知道的谜团,也不是随便搁在书架上的书能解惑的。想来,她还是得到飞鹤盟总坛、或其他古老门派的书库里才能找到了。

        启程前往昌都的前一天晚上,岳子初忙里偷闲,带着灵簌来到京城一家别具特色的酒楼。二人在桌前等待上菜时,灵簌环顾四周,惊叹这酒楼的布置。

        他们身处二楼厢房,房间里的一扇门直通露台,这门由七彩琉璃铸成,关上后,光线从外面照映进来,满堂缤纷斑斓,甚是炫目。打开后,食客又能走出露台,向下欣赏一楼的景象。

        一楼正中央有个大石板,石板下以炭火炙烤,酒楼中的几道名菜便是由掌勺大厨在石板上现做而成。

        “彩石观,既是指这七色琉璃,又暗指这儿最有特色的石烤烹饪法,真有意思!”

        “灵儿喜欢就好。这酒楼外间不甚起眼,非等闲食客不能进入。”

        灵簌歪头,眨了眨眼睛:“方才进来时,迎客的侍从好生客气,莫不是岳公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身份?”

        “不过是经常要与各门派商议要事,便选中了这么一个独特又隐秘的地方。”

        听着远处传来的钟声,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酉正了。”

        闲聊间,楼下突然传来吵嚷声,好似有人发生了争执。二人惊讶对视一眼,起身走到了露台,只见一黑一蓝两拨衣衫精致的人,正对峙着争执不下,一旁的掌柜与小厮连连劝解,左右赔罪。

        “别以为有小侯爷的庇护你们便可在这京城横行霸道。若不收敛,必有恶果!”

        “我的恶果什么时候到还不一定,你们的好日子恐怕马上就要到头了。少府公子被圣上斥责,如今仍在家闭门思过,你们竟还敢在此生事,真是不识好歹!”

        男人闻言,怒火瞬间又涌了上来,人群激动起来,众人推来搡去、眼看就要动手,蓝衣男人却拦下了身后的人冷声道:“那便走着瞧吧。”

        话毕也不理会旁人,甩袖大步离开了,他身后的兄弟们也只能忍下这口气,骂骂咧咧跟着他走了。掌柜又万般说好话把黑衣汉子的气劝平了,领着这群人上楼来,进了隔壁的厢房。

        一楼的食客又恢复如常,权当看了一场戏,笑语间又多了一些流言谈资。

        “这两方是什么人?”灵簌好奇道。

        岳子初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灵儿猜猜?”

        灵簌手托着下巴,缓缓道:“看他们衣着打扮甚是精致,方才口中又念叨着什么小侯爷、少府大人,想必是官家子弟了?”

        “官家子弟?”他摇摇头好似听到了笑话一般,“他们不过是忠平候府与光禄府的侍从罢了。”

        “……侍从而已,竟如此嚣张跋扈?”

        岳子初眼中一丝不明的光闪过,隐有嘲讽之意:“主子如此行事,仆从自然有样学样。”

        灵簌不禁又在心中感慨燕京富庶,南华城主的装扮也只比他们这些侍从好上那么一点。

        回到房内,小厮将菜品一一呈上。岳子初为灵簌逐一介绍用料、做法、典故,前期她都听得兴致盎然,直到最后一道菜上来时,却变了脸色。

        “这是……”

        “鹅羽菌,甚是鲜美,在这石板上炙烤,最是能烹出这鲜味,你尝尝。”岳子初刚想将菜碟放到灵簌面前,却见她脸色有些发白,蹙眉道:“怎么了?”

        灵簌勉强一笑,摇摇头:“我……我不想吃这个。”

        岳子初若有所思地瞄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灵儿不喜欢,那我就独享了。”言毕也不管她,自己吃了起来。

        灵簌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双眼无神地盯着面前的空盘,不知在想什么。

        这副模样,明显是有心事。

        岳子初一边享用美食,一边默默打量她。

        “若是吃饱了,就回吧。”

        从彩石观大门出来,刚准备上马车之时,灵簌余光瞥见了一个青色身影,她脸色猛地一变,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他。

        一支玉簪束起如瀑的乌发,墨色的发丝随风微微扬起。

        眉目清冷,鼻梁高挺,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却又隐含温柔。

        他与另外一人交谈着,走进了彩石观一旁的另一家酒楼。灵簌压下心中震惊,轻咬下唇转头道:“岳公子,我……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

        岳子初沉默了会儿,“需要我让如采跟着你吗?”

        灵簌摇摇头,岳子初也不再追问,嘱咐了几句,上了马车离开了此地。

        半个时辰后,那青衣身影走了出来,朝南边走去,月光下他的身影稍显冷寂,又带着一丝温柔,正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那人脚步并不快,时走时停,好似在刻意等待着什么,到了暗巷一闪身,消失在眼前。

        灵簌一急,追了上去,刚入巷口便见他负手而立,显然在等她。

        青衣皎皎,身姿挺拔,如玉树般长身而立。月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斜射在他身上,轻洒上一圈银色的蒙胧光晕,透着静谧的温柔。

        他转过身,冷峻又温柔的眉眼恍若昨日,黑眸似潭水般深不可测。

        “……从洲哥哥。”灵簌怔住,喃喃道:“真是你。”

        “灵儿?”楚从洲几步走上前来,紧紧盯住她。

        ……没有受伤。他心底松了口气,清冷的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困惑:“你怎么在这里?”

        灵簌扯了扯嘴角,反问道:“楚语凤?”

        楚从洲沉默。

        见他一如既往地沉默、逃避,灵簌眼中闪过一抹讥诮。

        “又不能说是吗?好,今日权当我没有见过你。”

        见她转身要走,楚从洲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仓促解释道:“我早年已拜入玄冥教门下,楚语凤便是我的化名。”

        “……玄冥教?”灵簌一愣,“那你可认识欧阳千月?”

        “他是我师兄。”

        “师兄……”灵簌一顿。

        他年长她六岁,二人相依为命度过了最愉快的三年时光。可是,自从他领受师门任务以后,二人聚少离多,加上年纪渐长,也再不像小的时候那样亲密。

        他能顺利出师,又受掌门尊者重用,她应该高兴的,可与他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等待他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竟会赌气希望师兄能负伤回来休养时间长一点,这样她就不会盼他盼得那样苦了,然后又会马上在心里骂自己心思恶毒,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不顾他的安危。

        这样折磨人的心思,他却不曾知晓半分。

        她一身轻功和内功都由他传授,他对她而言,早已不是师兄那么简单。

        此刻听得楚从洲称另外一个门派之人为师兄,灵簌不由得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所有人都在与她渐行渐远,而她却毫无办法。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欧阳师兄?”楚从洲紧盯灵簌,目光沉沉。

        “……听别人提过而已。”

        楚从洲向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低声道:“你此次下山,尊者与各位长老可知道?”

        灵簌含混道:“我正是奉师尊之命下山而来……”

        “不可能。”

        楚从洲长眉微蹙,“你的功夫尚不能自保,师叔会有什么任务指派给你?”

        灵簌嘴硬道:“谁说我不能自保……”

        楚从洲突然出手,灵簌一惊,凭本能手忙脚乱地挡了两招,第三招时一个不慎被擒住,动弹不得。

        “你到底下山来做什么,门内可有人知晓你行踪?”

        楚从洲脸色微冷,语气中带了一丝斥责,灵簌被制住,挣扎了几下未能挣脱,抿唇忿忿道:“戚师叔告诉我,南华城毕竟只有那么大,我应该出来,在中州各地寻找,说不定就能找到属于我的灵物了……”

        楚从洲神色微微松动,他缓缓放开灵簌。还好,她并不是领了门派任务。

        “灵儿……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执着。”

        灵簌垂眸掩去眼中的失望,低声道:“我以为从洲哥哥你会明白的。”

        楚从洲抿了抿唇,他当然明白,可是他更在乎她的安危,若是命都没了,这一身灵力又有何用呢?

        “你的虚空之力天生与常人不同,若是有疑问,大可以去问灵溪,不需要这么大动干戈。灵溪与你同宗同源,就算失去了血脉之力,也还是能给你些启发的。”

        “灵溪……她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

        “为何?”楚从洲有些诧异,“上次见面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灵簌心酸地摇摇头,“说来话长,总之你不用担心我,我明天会往飞鹤盟去找灵物,飞鹤盟不行,我就去玄冥教,玄冥教也不行,我就去嵩阳派,这中州这么多地方,我总要一个一个试一试!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虽武功招式不如你,但逃跑还是会的,别人可轻易抓不住我。”

        她说完这话,不免一阵心虚。

        灵簌轻功和内功都不弱,可她心思单纯、不谙世事,碰上那奸诈小人,决计讨不了好,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被岳子初救下了。

        不过被卖入青楼这事儿,她是不会让楚从洲知道的,不然她非得被他押着回去不可。

        楚从洲思忖片刻,从手上褪下一个碧玉指环,交给灵簌:“拿着这个,若是有困难,可向风斩镖局求助。”

        风斩镖局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与各大门派及各地官府都有些交情。灵簌狐疑地接过,“你不是玄冥教的么,难不成风斩镖局也是玄冥教的势力?”

        楚从洲垂眸,继续沉默。

        又是这样!每次她问一些江湖上的事情,他都不说话,问他在做什么,他也只会低头逃避,好几次她气的急了,吧嗒吧嗒掉眼泪,楚从洲只在一旁默默站着,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却又不肯离去。一来二去,她也识趣地不再问了。

        灵簌深吸口气,将指环收了起来,“时候不早了,从洲哥哥也赶紧回去吧。”

        “灵儿……”

        楚从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下山时间久了,还是给冢玉师叔去信一封吧。”

        灵簌刚迈出的步子猛地停住,转身怒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去哪儿我自有分寸,不劳他过问!你若是再多管闲事,把我的事情告诉他或者是君自行师父,我便再不理你了!”

        说罢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视野里。

        楚从洲想喊住她,终究张了张口,将声音吞了回去。

        冢玉尊者是灵簌的师父,可是他从不关心灵簌,于修炼一途待她又十分严苛。

        楚从洲的师父君自行长老,不忍灵簌小小年纪如此孤苦,动了恻隐之心,楚从洲便奉师命对灵簌诸多照顾,谁知冢玉知晓后竟也撒手不管,权当没有这个徒弟一般。慢慢地,楚从洲就揽下了照顾她的责任。

        就这样,灵簌名义上是冢玉的徒弟,但实际上却由君自行和楚从洲一起养大。

        成家姐妹体质特殊,灵簌自小吃了不少苦头,对这位冷面师尊是又敬又怕。两年前,冢玉不知何故动了大怒,将灵簌罚跪三个月,自那以后灵簌便与他有了隔阂。

        罢了,楚从洲轻叹一声,待他传信给飞鹤盟中的无妄岭弟子,多加照顾灵儿就是,三个月后武林大会,自会再见。

        想通了这些,楚从洲也不再担忧,盯着灵簌消失的地方默默出神了会儿,转身离开了。

        灵簌心头有气,一路运转内力疾速朝山上飞奔而去。半晌后停下大口喘气,心中燥郁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传信给冢玉师尊?哪怕她死在外面,师尊也不会有一丝动容,又怎会真的关心她的去向呢?

        灵簌自嘲地扯出一个笑容,不,恐怕师尊连她已经离开南华城都不知道,他日日闭关修炼,几个月不见她也是常事。

        小时候,大家都告诉她,她和堂妹成灵溪因血脉之故,身怀奇特灵力。无妄岭立派以来几乎无人有此本领,若真练成了,可谓万里挑一。

        这种功夫,叫虚空联结。

        据门派古书记载,虚空联结无法后天习得,只有成家这一脉有此天赋灵力。

        成家人并没有梦境,他们六岁时开始出现心脏不适、头晕耳鸣的症状,随着年龄渐长,不适感将越来越强,若是能熬过这艰难时间,将会在十二岁时觉醒虚空联结的力量。

        至于这功夫到底是做什么的,灵簌却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和灵溪是无妄岭极为特别的弟子,掌门尊者、师尊、众位师伯师叔,都对她们俩期望甚高。

        然而,天不遂人愿。

        妹妹灵溪慢慢有了梦境,不适感逐渐减退,最终在十二岁时失去了血脉感应,成为了普通族人,开始从头学习虚空化境。

        而灵簌——却十分糟糕。

        血脉感应消失的同时,她的梦境却没有如期到来。每晚入睡后,她被困在一团黑色中,不能动弹、没有五感、一片死寂……

        她的虚空,是混浊的,无法探知、无法改变、无法掌控、亦无法摆脱——犹如她的人生。

        她成了废物。

        于是,所谓的“天赋异禀”、“天才少女”成了一个笑话,她开始被几乎所有人遗忘,尤其是冢玉,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冢玉从未关心过她。

        她着急、愤怒、不甘、惶恐,她拼命向同门弟子求助,可换来的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视若无睹。只有戚玄乙师叔不忍她如此辛苦,悄悄提点了她——属于她的灵物,也许并不在南华城。

        每个无妄岭弟子都有一个灵物辅助修炼,灵物可以是任何东西,但必须与修灵之人秉性契合,方能发挥出最大效用。

        灵物的选择关乎无妄岭弟子的身家安全,因此大家对灵物的选择方法讳莫如深,自然也不会透露给灵簌知道。

        无奈下,灵簌在两年前偷偷潜进了门派藏书密室,却被冢玉发现,当场抓了个现行。若不是君自行与戚玄乙共同为她求情,她怕是要被冢玉逐出师门了。

        走投无路的灵簌,紧紧抓住戚玄乙给她的这最后一线希望,偷偷下山,开始寻找灵物,也希望能寻找自己的灵力之谜。

        至少现在来看,她的选择是对的。

        自从下山开始,沉寂了许久的虚空开始有了变化,停滞了许久的感应又开始重新苏醒。她不知前方是什么,但她知道,一定要去做,一定要找,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师尊抛弃、被世界抛弃……

        “灵儿。”

        岳子初长身而立,站在坡道上,微笑看着她。

        “岳公子……你怎会在此?”

        “等你。天色已晚,山道崎岖,我怕你迷路,所以下来接你。若是你再晚归片刻,我可就要下山寻你了。”

        岳子初几步走近她,打量了她几眼,“事情办完了?”

        方才被往事激起的愤怒情绪,在岳子初的注视下慢慢褪去,她缓缓点头:“……嗯。”

        “那便走吧。”

        “……你不好奇我去哪儿了?”

        岳子初抬手,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她额头上的灰迹,淡淡道:“平安归来便好。”

        灵簌抬眸撞进他的沉沉目光,一时有些心慌,赶紧别开脸道:“……有劳岳公子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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