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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孙女会让她的奶奶那么吃惊,也从来没有一个奶奶会那样无法接受自己的孙女,尽管她们流着同一股血缘,今后将要长期地生活在一起,天可怜见,奶奶第一眼看见我的眼神时是什么样,可以找见的词汇譬如说:陌生、吃惊、无奈、痛恨、厌恶。所有的反应,都码得像方格子那样整齐地排列出来了。
我跟着宝珠回绿源的那天正是秋天,小街上満坡的落叶滚得像乱舞的蝴蝶,宝珠下了车后没有急着回家,她先是站在半山坡上踮着脚尖往下看,其实,那也不是踮,她的高跟鞋足有八寸,踮不踮也就是一个姿势。那个年代的高跟鞋,还没有现在流行的什么坡跟或是防水台设计,五寸的高跟鞋就够时髦了,可想而知,她那夸张的高跟鞋使她走起路来的时候,简直就跟踩着高跷一样困难。
过高的鞋跟导致她的两个膝盖往里拐着,腿变成弓形,每走一步路几乎不是做迈出去的,而是被弹出去的,灰色的大喇叭裤像一把夸张的大扫帚,一阵风过来灌了两裤腿的风,使她看起来摇摇摆摆,像一棵即将被风连根拨起的柳树。
她站在那里往下看的时候,目光里藏着一种狠,我跟在她喇叭裤后走下山坡,就站在小镇的中心位置。她问我:你饿吗?我摇头。她想了想,又往前走,进了路边的供销合作社,小镇上已经没有人认识她了,她站在柜台前看了又看,又走出供销合作社,我这只小尾巴只好跟了上去,一前一后的走到了那排红砖块垒成的多米诺骨牌前。
她又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二楼的阳台上,看了又看,终归什么也看不见,又往对面看了看,我后来才知道,对面那种着向日葵花有阳台的屋子就是伟业的家,她说:你在这等着。说完自己上楼了,过了一会儿又从楼上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在家,不知道有没有搬走,我看盖起了好多新房子。
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应该是上班去了吧,这个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她说的时候看了看手腕上桃红色的电子表,没有人回答她,只不过她也不在乎,在我的记忆里,她经常就是这样自言自语,听上去好像是和我说话,其实,她明白我还什么都不懂,说等于白说,只能做个她叫我的那种“尾巴狗”。
她没了主意,我们坐在楼下的大石头上等,她不停地看电子表,又不停地说话,不时起身去看巷子的路头,又不时地叹气和自言自语。
黄昏的时候,金玲儿回来了,她刚转过小巷就看见了我们,那时候,宝珠正在拨弄着电子表,她的长头发垂着,盖住了半张脸,但金玲儿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站在那里,脚像是灌进了两块铅,这时候,宝珠也抬头看着她,她们谁也不说话。十年时间,可以让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可以让原来的亲情变得恍惚。
走吧,上楼。金玲儿回过神来,没有唤她的名字,只是慌忙地把手伸进裤包去掏钥匙,手一抖,钥匙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捡了起来,含羞般地自顾往楼梯口走,宝珠只好跟了进去,我跟在宝珠身后。
我想,在等待宝珠这么多年的日子里,金玲儿应该无数次设想过再次和女儿相认时的场面,然而现在,她想象中的抱头痛哭没有了,想象中的那些对话也不见了,那怕是一句贴心的问候也省略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身后站着的那根呆若木鸡的小尾巴,又是什么来历。
宝珠进了她原来的屋子,或许她自己也惊讶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那么完整的姿态,她被这种等待激怒了,这种惊心动魄的等待让她的心一阵又一阵的紧在一起,她故意把那些旧东西扔进了抽屉,有意识地把那些东西弄得噼啪响,那件织了一半的蓝色毛衣,被她顺手扔到了床下放置杂物的纸箱子里。她要用行动来证明给金玲儿看:我讨厌所有的旧东西,包括记忆,也从来没让你等过我。
我和金玲儿坐在门外的凳子上,听着屋里传出的声音,屋子里的寂静让那些声响显得无比的惊天动地,金玲儿侧着脸看我,似乎我的脸上会出现答案,她一定在想:这是谁的孩子,她的爸爸是谁,她有几岁,她打哪出生,她是哪的人,她会回来住多长时间,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她有几岁……但是,她从我脸上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我的眼睛遗传了宝珠小时候的眼睛,清澈、单纯也透明。
坐了一会儿,金玲儿看了看天色晚了,走进厨房开始做饭,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了浓浓的香味,我咽着喉咙间的口水等待着,她走出厨房,站在客厅里,宝珠此时已经停止了收拾,正在整理衣柜里的旧衣服。金玲儿又没了主张,木头似地钝在了屋子中央。
估计宝珠也闻到了饭菜香味,她走出屋子坐在对面,我坐在中间,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金玲儿用手来拉我,说:走,跟外婆吃饭。
我把目光投向宝珠,想从她眼里得到指令,然而,宝珠并没有回答我能不能吃饭,而是莫名其妙地说一句让我和金玲儿都吃惊地话:以后,叫奶奶。
等我成人之后才明白了宝珠的意思,她让我管金玲儿叫奶奶的意思,暗示了金玲儿将从此身兼我的外婆和奶奶两个职位,因为我姓秦,所以,金玲儿只能是奶奶,没有选择和商量的余地,宝珠向来做事都那么果断。
我们祖孙三代人终于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吃饭,那年我还没满三岁,第一次吃上了那么可口的饭菜,因为家里没有孩子用的小碗,只能用中号碗,我端着那只比我头盖骨还要大的碗,使劲往嘴巴里塞肉。
金玲儿一定是被我的吃相震惊了,1976年后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矿区的小皇帝小公主们开始普遍降生,满大街可以看见端着小碗佝着腰往孩子嘴巴里塞饭的爷爷奶奶,矿区的小皇帝小公主们提前进入了优生优育的状态,小碗里的蒸鸡蛋炖成金黄色,他们还嘟着小嘴巴嚷着不好吃。
金玲儿开始的时候,极为厌恶地看着我的吃相,那是一种完全没有教养,没有风度的吃相,说白了,简直还不极附近村子里没人管教的野丫头。后来,金玲儿的心又开始疼了起来,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被饿得那么坏,小孩子是最不会掩饰的,她究竟受了些什么苦,她平时吃的是什么。金玲儿伸手帮我擦去嘴角的一颗饭粒,抬起头问宝珠,她叫什么名字。
丫丫。
丫丫?那是小名吧,学名呢?
没有,你看着给吧。宝珠只顾吃饭,随口做了个简单的介绍。
金玲儿点了点头,对我说:丫丫也好听,吃饱了饭,奶奶给起个名字。
我的学名,是回到我的奶奶金玲儿身边那天才有的,我的人生也是从那时候才开始有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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