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四十七

梦到此处便断了。

        我睁开眼，洞门隔着屏风透来隐隐曦光——竟然已是天明？

        摸了摸身侧，空落平整，不似有人来过。羽幸生又骗我？

        立刻掀开被子跳下床，差点迎头撞翻端来水盆的奂颜。我快快盥漱了一下，头也不梳地就往外跑。

        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圣上呢？”

        奂颜道：“静汤……”

        她“泉”字未出口，我便又奔了出去。

        静汤泉在我这座山头的山顶处，也不知这水是怎么涌上如此高的地方还不冷却的，大约又是某种神迹。

        平日我去，徐徐散步不过一刻多钟便至。如今一路小跑过去，难免气喘吁吁。

        但我也顾不上喘口气，终于拐上静汤泉所在的那块平地，张嘴就要喊：“羽……”

        登时一只大手不知从何飞来，几乎是扇在我脸上。

        “我的姑奶奶，就知道你要杀过来。”

        桑湛捂住我的嘴，苦口婆心，“娘娘你暂且放过圣上吧，他昨夜生生晕死在汤泉里，若不是我坚持陪着，怕是人就没了。”

        我掰开他的手：“那……现在呢？”

        “我昨天将他捞上来以后，给他把了脉，送去另一个洞窟休息了一晚。圣上这身子哟……”他说着连连摇头，“伤透了，需得日日晨起入定调息，夜夜晚浸汤泉方可恢复。”

        我将信将疑：“桑公公，我可是和圣上重归于好了，你莫要再帮着他诓我，演苦肉计。”

        桑湛翻了个白眼：“恕小的直言，若不是圣上与娘娘和好了，他的身子还不至虚耗如此。”

        ……我紧紧抿住嘴，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小的知道娘娘要来，怕您打断了圣上调息，令他经脉逆转雪上加霜，才在此处拦着，”桑湛冲远处树影繁密处抬了抬下巴，“还差一刻钟，娘娘您且候着吧。”

        我站在原地老老实实等了会子，就忍不住慢慢往羽幸生所在的那片花阴靠近。

        梦离从来就是山顶最暖，此时此刻亦是桃花开得最盛之处。静汤泉里溢出湿润温暖的洁白水雾气，往上满树尽是半开的桃花，连至向来透着粉红的天空。

        从未见过如此美的景象。

        羽幸生穿一身白色，脊背挺拔如劲竹。光是背影都这样好看，平肩窄腰，是观音玉瓶倒置。

        这玉瓶纹丝不动，塑在原地一般。我等了一会儿，才见他微微松动了些，要起身的样子。回头看身后跟着的桑湛，他对我微微颔首。

        得了准许，赶紧扑了上去，在那耳畔吹进一口气：“叶公子。”

        他猛然回首，眼神错愕。

        “别装了，”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划，“我哪次背后偷袭你不是早就知晓？”

        又学他语气揶揄：“跟我在一起，不用耍滑头。”

        他回了神：“倒不是惊讶你来，只是为何突然唤我叶公子？谁教你这样喊的？桑湛吗？”

        “呦，这么紧张？莫不是你用这称呼骗了不少闺阁少女？”我更是来劲，“高坐庙堂的中洲圣上，其实是个顶着化名的采花大盗？难怪全无精力应付后宫娘娘们。”

        羽幸生伸出手捏我脸：“愈发恣意了。不过是好奇你如何得知而已，不说就算了。”

        “你竟然自己忘了，去簪花楼逛夜市那晚，你不是教我们在外都唤你叶公子么？”我嘟嘴道。

        他大笑着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低头印上我的嘴唇。

        唇瓣交磨之处，忽有一丝清洌渗入其中。

        羽幸生松开我，我咂巴着嘴：“这桃花露也不怎得有味啊。”梦里还能尝到明显的甘甜呢。

        我自是说笑——一个馋虫的梦，都是有滋有味的。

        “桑湛告诉你的倒多，”羽幸生从我鬓发处摘下片桃花花瓣，女子指甲般大小形状，薄薄软软，近乎透明的粉，“桃花露，需得是卯时晨光初照时分，梦离桃花花蕊里渗的第一颗露珠。你以为睡到日晒三竿，出门仰头张嘴，就能尽饮此神品了？”

        还真有桃花露这东西？

        我瓮声瓮气道：“我何曾睡到日晒三竿？现在也不过巳时。”

        羽幸生嗤笑：“哦我忘了，那是你在宫里时的作息，现在还算是有进步了。”

        “太医说过，有身子的人就是会贪睡些！”

        羽幸生没接话，那抹笑容凝在嘴边，往向远处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些若有所思。

        也是这种时候，我总觉得他对我还有所保留，也提醒我他身份的另一面，是年纪轻轻便踏过血与火，孑然一身掌持天下的帝王，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无人不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一个满门尽死，毫无旁系支撑的年轻人，何以能控制住野心勃勃且实力雄厚的其他氏族，让他们老老实实辅佐自己？

        我渐渐有些不安：“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该将炊房搬来这边，否则给你做饭还要去到山的另一面，实在麻烦。”

        ……倒是高估了他脑子里的活计。

        余下日子倒是没那么无聊了。羽幸生要做饭，我便陪着他做饭，见缝插针地添勺盐，减勺糖，好歹让味道趋于正常。

        若说羽幸生不会烹饪，他又实在是会的，刀功尤其好，切出的土豆丝细长均匀，片出的鱼肉纹理工整，着实无可挑剔。

        但若说他会做饭，却又并不属实。许多菜式，他做着很顺手的样子，实际却多多少少漏掉些步骤。譬如肉类，有的该先腌制再入锅，他却总等到起锅了才随手撒点盐，又或是煲汤前忘记先将食材飞水，总是留着几分膻腥气。

        哦，还有总是比例失当的调味。

        他像是永远尝不出这些问题，二人相对就餐，总是依赖于我的回应：“好吃吗？”

        我点头，他便也食欲大开似的，愉快地端起手中的碗，满意地咀嚼。

        我很疑惑，但始终没有问。

        隐隐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去问去寻究，更好。比起真相，留住这层薄纱，才能守住现在这般风平浪静的日子。

        才能守住我和他的此时此刻。

        我愈发晚起，以至于早午膳都合为一顿。而他每日早早去山顶打坐调息，待我盥洗完毕，便去炊房找他，一同做饭。吃过后，我俩或是牵手散步，或是喝茶闲聊，看花开云舒。

        晚膳后二人一同泡静汤泉。每每此时，我便能感觉到腹中那团热流，然而腰身依旧纤细，不见变化。

        “许多人都是孕期过半后，身形才会开始变化，”奂颜宽慰我，“娘子这身子不过四月稍余，不急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孩子已经满五个月了。

        “圣上，你如此偏爱，是否是因为我腹中之子？”

        睡前我趴在羽幸生膝上，看床帷外灯火被潜入窟内的细风吹得摇曳，照得周遭一切也似浮于幽深水缸中，混沌而飘渺。不觉心头也有些不稳，没来由地脱口而出。

        羽幸生就着床头一盏纱灯，从我看腻的那堆本子里拣出一本，随手翻着。他一头墨发披散在肩，衬得面容多了几分清隽，双唇亦沾上一点柔润的光，更显得整个人温和可亲。

        他的嘴唇是饱满的，透着些红润。人说唇薄的人心亦薄情，他倒避开了这一点。

        听见我的话，他头也不抬，睫毛投下的黑影微微颤了颤：“不是。”

        那便是为了他曾说过的遗憾了。

        之前夏佼佼说过，我同那自小与羽幸生订亲的洛淇是表亲，而他的遗憾，十有八九指的就是这位不幸早亡的未婚妻。

        为他人替身，是幸，亦是不幸。

        许是见我默默良久不答话，羽幸生放下手中的书：“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闷声道：“都知道我是胡思乱想了，又何必问。”

        “胡思乱想无益于身心，”他顿了顿，又道，“孕中多思，对孩子亦是不利。不如说出来，我可替你纾解纾解。”

        “我不过在想，若我不是夏绥绥，与夏氏，与洛氏，都无甚干系，你是否还会予我青眼。”

        一个徘徊于幽冥旷野、孤苦伶落的野鬼，借他人玲珑肉身，与之欢好——这委实是个瘆人的故事。

        羽幸生垂首看我，修长的手指拎起我的下巴：“我钟情于你，与你姓甚名谁毫无干系。”

        那手指顺着我的脖颈缓缓下行，所经之处，指腹微微摩挲流连，与皮肤牵扯出令人难耐的痴痒。

        “……我钟情于你，与你是何家女儿，又是哪族血脉，毫无干系。”

        身体是荷塘中的一捧水，被他掬起于双掌之中，等待着的是渴求甘霖的一张嘴。

        那嘴迫不及待地覆下，一啜一吸。于他是解渴，于我是点火。

        “……与你这幅身子如何销魂夺命，更是全无干系。”

        我笑得肆意：“前头的话就罢了，这话我是不信的。”

        他不辩解，只是淡笑着咬住我胸前系带。

        这回带来梦离山的寝衣几乎件件如此，一根系带束住所有，他轻轻一拉，堆云叠雾般的布料便哗然褪下。

        烛火照出的影子摇晃地更厉害了，原本悠悠浮动的光影，化成了惊风骇浪。

        待风平浪静后，我都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忽然觉察到一股肃杀的寒意。

        眼皮一开，却置身于那日玄冰洞冰室中，被无数冰棺所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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